他不理解，为什么明明喝起来都没有酒味，自己却已经开始有点恍惚了。
许歧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被人下药了。
听到他这个想法的夏婉瑾笑了足足几分钟，才捂着肚子艰难地说：
“是你自己喝太快了。没有酒味可不意味着度数低哦。”
“我觉得新接触调酒的，先以两杯为界线吧。”她轻盈地望着许歧，“等你喝完这第二杯，之后再喝不喝就看你了。”
许歧这次学聪明了。一口一口慢慢地品。不再当饮料一样大口大口喝了。
即便如此，随着第二杯调酒的慢慢下肚，许歧还是觉得意识开始越来越兴奋恍惚。
夏婉瑾也一样。喝了四杯的她，明显健谈了许多。拉着许歧跟他闲聊了很多话题。
健谈的人是有着天然的魅力的。
她丰富的阅历和见识，总是能给许歧讲到许多他不曾接触过的有意思的事情。
也确如她所说，酒精渐渐上头之后，许歧也不再像之前一样拘谨紧张，而是像和老朋友聊天一样放松了下来。
酒精的作用下，原本就暧昧轻浮的灯光与音乐，在许歧眼里也变得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感觉到了吗？”夏婉瑾忽然问。
“什么？”
“我爱来喝酒的原因。”
她拎着酒杯，略带酡红的俏脸上露出一抹沉醉。
“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小说家，你需要很多灵感。”
“但灵感大部分时候不会凭空出现。它只会寄宿在你对美的需要与享受之中。”
“所以当我灵感爆发的时候，基本都是我觉得很浪漫的时候。”
“——比如现在。”她缓缓睁开眼。
许歧看着她的眼睛。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感觉那双眸子有一抹动人心魄的晶莹剔透。
像是无数片支离破碎的水晶。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好像你听到了一首会让你单曲循环无数次的歌，看到一部让你潸然泪下彻夜难眠的电影。
心头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浪漫与美感所占据，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那么梦幻唯美。
他好像能理解这种感觉了。
“还记得《他与柠檬少女们的恋爱日记》里，男主角第一次遇到暗恋好几年的女主时吗？”
夏婉瑾自顾自地说着：“盛夏枝繁叶茂的凉亭，午后大学校园里熙熙攘攘的下课人潮。”
“他看到她在人潮中安静坐在藤蔓下，干净姣好的侧脸低头专注看着小说、耳机线垂在少女清爽的齐耳短发之下的样子吗？”
许歧当然记得。
即便没上过大学，许歧依然觉得那是他所能想象到最美好的相遇了。
“我也没上过大学。更没见过那样的场景。”
“但那天我在这家酒吧喝酒的时候，耳机里正好在放《A Thousand Years》。”
“我忽然就想象到了那样的场景。”
夏婉瑾支起脑袋，酡红的面颊上眼神略带迷离：“知道吗？当那个画面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那一瞬间。”
“我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激动。远远超出任何事情所能带给我的快.感。”
“那就是审美所带来最高等级的精神愉悦。”
“我相信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她好看的眼睛朝许歧眨了眨。
许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大概明白这种感觉。
就好像曾经自己写的那个故事。好像也没有多精彩，只是最老套的骑士与公主、剑与幻想的故事。
但那时候还在上初中的他，脑子里第一次出现骑士在支离破碎的城堡与晨曦中，用满是血污的手捧起死去的公主那张一尘不染的洁白面庞亲吻的画面。
即便是现在，许歧都还能清晰的回忆起那种心头的悸动。
也就是那股悸动，支撑着他将这个稚嫩又青涩的故事，一点点写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
“……也是最后唯一还称得上浪漫的事情了。”
夏婉瑾忽然伏在桌子上，她的眼帘缓缓垂落，像是安静蛰伏的小动物。
“你知道吗？我之所以这么沉迷酒精，就是因为现在的我，跟溺水之人抓着稻草挣扎没什么两样。”
“我的浪漫快要抛弃我了。”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很难过。
许歧扭头静静看着她。
“以前我不懂。但现在的我，已经越来越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浪漫正在伴随着一年一年的年龄增长，渐渐离我而去。”
“我越来越不相信那种一眼遇见世间所有美好的白月光，那种单纯青涩、怦然心动的恋爱了。”
“现在不管看见什么爱情故事，第一反应想到的都是经济收入能不能在一起，家里人反不反对，兴趣爱好有没有共同话题，对婚姻生孩子会不会有分歧，甚至于上床做.爱时两个人身体的性相性如何……”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浓重的疲惫，整个人像是被压弯了一样垮在桌子上。
“这样的念头越来越浓重，甚至于写小说都会受到影响。”
“我越来越写不出那种很甜又很单纯、很简洁又很美好的喜欢了。”
“可明明曾经的我，也会对着那些青涩美好的相遇而怦然落泪心动。”
“这真的是很可怕的事情。”她喃喃了一句，又补充到，“比让我死去还要可怕。”
许歧能明白那种感觉。
就像是被自己的文字所抛弃了。
所有的纯粹、幻想、浪漫和美，都一点点被柴米油盐，房租水电给揉烂。
生活就这么一点一点，将你折磨到面目全非，洗脑到脑子里只装得下现实与生计。
直到将来的某一天。
连你自己都开始不再相信那种为了所爱不顾一切的冲动，不再相信为了男孩女孩拉着手对抗世界的画面。
开始觉得那些东西幼稚。
不切实际。
开始一点点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那种感觉真的很可怕。许歧光是想象到那样的画面，就会觉得不寒而栗。
这对于他们这些依靠着浪漫与幻想而活的人来说，真的远比死亡可怕的多。
“我不想变成那种样子。”
“我也不想。”
夏婉瑾忽然抬头瞧了许歧一眼，然后嘴角堆起一个甜甜的笑容。
“没事，你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可我也有点害怕。”许歧有些沮丧地垂头，“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的浪漫也会抛弃我的。”
“至少不是现在。”
她又端起了酒杯。
这一次，许歧再没有任何抗拒抵触。
他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感受到自己的五感全部开始慢慢变得迟钝。
但是脑海中跳动的光线却越来越清晰。
像是鱼游在大海里。像是星闪烁于银河中。
他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触手可及。
见到许歧的脸上也渐渐出现了享受沉醉的表情，夏婉瑾静静侧着头望着他。
“其实，能遇上get的到相同感觉的人，是很难的事情。”
“我就知道自己眼光没问题。我跟你一定是同类人。”她眼里带着迷离的笑意。
许歧已经有些醉醺醺的。他抬头看了夏婉瑾一眼。
“我好像，已经开始有点喜欢上这里了。”他说。
“喜欢的话，以后我可以多喊你来啊。”
“可我来不起这种地方。”
“没关系。我请你。”
“我不想一直让你请我。”
许歧摇了摇昏昏沉沉的头，有些固执地看着她说：“会有一天，我会请回来的。”
夏婉瑾见他脸上认真专注的神情，失神片刻，又噗哧捂嘴一笑。
“好啊。”
“那我就等着你请我喝酒的那一天咯。”她轻轻伏在手臂上，露出一双眼睛含着笑意。
许歧打了个酒嗝。
他其实也知道，那一天到来的可能性很小。
别说喝这种一百块一小杯的酒，许歧连什么时候能过上喝十块钱奶茶也不心疼的日子都不知道。
那对他来说已经很难想象了。
只是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许歧还是固执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也是直到说出来之后，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件事。
自己好像心底真的是这么想的。
好像真的也不甘心就这么困在焚尸炉一样的出租屋里。
不甘心写着无人问津的文字。
过着可有可无的生活。
不甘心就这么跟蜉蝣一样，默默被灰尘压垮在地上。
哪怕疯一点。自己还是渴望有一天，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不再为了几块钱纠结犹豫。
不再因为生计而去强迫自己迁就现实。
变得光芒万丈。
让自己能昂首挺胸的站在别人面前。
许歧好像看到这样的画面了。
——
——
几分钟后，夏婉瑾喝完了自己的第七杯调酒。
她扭头看了一眼已经沉沉趴倒在桌子上的许歧，知道今天已经差不多到时候了。
“尼克，帮我叫个代驾。”
等待代驾的时候，她趴在桌边支起脑袋，像是端详宝物一样盯着许歧略显红润的侧脸。
“没看出来啊……你睡着的样子好乖哦。”
“像个小浣熊。”
她伸手戳了戳许歧的脸，忍不住狡黠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