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县,隶属于隆阳府管辖。东临军事重镇西关城,北连兰阳的清眸县,西接游牧大族戎族,南毗永嘉的成宁县。其地多山少河,不宜农耕。更常年受西戎劫掠之苦,故辖下九乡百姓民不聊生,困顿不堪。
昭和县城坐落在县内唯一的河流隆江之畔,只是近年来干旱少雨,隆江几近干涸。正值初夏,河畔周围,蚊虫飞舞,不胜其烦。
燕晴从马车的窗户探出头,手里抓着一把鹅毛扇,不停的驱赶着蚊虫。望着眼前的昭和县城,小脸儿皱在一起,好几次张嘴想骂人,最终却只是叹了一口气,明眸之中,也没了光亮。
“竟是没有人来接我们。”魏庆书看着空荡荡的昭和县城的城门口,消瘦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忧色。“看来,麻烦的事情,这才刚刚开始啊。”
管家老吴笑呵呵的抽着烟,瞄了一眼魏庆书,说道:“大人怕麻烦吗?”
“怕有什么用。”魏庆书说罢,迈步前行。
燕晴看着魏庆书瘦弱的背影,嫌弃的撇撇嘴,坐回车里,问绣娘道:“咱们大梁的律法里,有没有不接郡主大驾要挨板子的一条?”
“不知道。”绣娘道:“我对大梁律法不太熟。即便是有,你还能把这昭和县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打了板子不成?旁人不说,单单是个昭和守备,你就打不得。”
“为何?”
“他手里有兵。更何况,文武殊途,昭和守备虽然比昭和县令差了半级,县令却管不到守备。而你虽然贵为郡主,却没有执法之权。打一打一些不入流的主簿、典史、乡亭里长也还行。但凡入了品的,如县丞、县尉……”
“行了行了,总之打不得,对吧?”
“对。”
燕晴抓着羽扇扇着风,眼前的一撮刘海被风扇过来,遮挡住了视线。一撇嘴,将刘海吹到一旁,燕晴说道:“这想来个下马威,还没有好说辞了?”
“不急。”绣娘道:“先站稳了脚跟再说吧。”
“急什么。我是个慢性子,从不急躁。”燕晴说道。
绣娘习惯了燕晴瞪着眼睛说瞎话,也懒得与她辩驳。撩开窗帘,看着外面,绣娘低声说道:“这里看似冷冷清清的,实则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任何事情,任何时候,都要小心谨慎。万不可阴沟里翻了船。”
“明白。”
说话间,车队到了城门下。
把守城门的城门尉拦住了车队。
有晋王府的护卫上前说明来意,那城门尉不仅没有慌忙见礼,反而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口中嚷嚷着:“你说是郡主、县令,便真是了?昭和县最近不太平,总有些阿猫阿狗的冒充勋贵官员。”这话说罢,立时引得一旁士卒哄笑起来。
晋王府护卫登时怒了。
作为王府护卫,实在是看不惯一群粗野兵痞在自己面前嚣张。正待说话,却被魏庆书拉开。
魏庆书上前一步,盯着那城门尉,问道:“你待如何才肯相信?”
那城门尉伸出手,勾了勾手指。“凭文拿来。”
魏庆书面无表情的从怀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凭文,递给那城门尉。
城门尉验了凭文,嗤的一声,笑了。“这凭文看起来倒不似伪造,不过,军爷我眼拙,得去请教一下我家守备大人,看看这凭文是真是假。”
魏庆书注意到城门尉眼中的讥笑,心中一紧,怕凭文被毁,生出事端,便赶紧伸手,欲将那凭文抢回来。殊不知那城门尉反应极快,手往后一缩,另一只手挡住了魏庆书。“干什么?!好啊!定然是西戎狗贼假扮我朝勋贵官员!怕被军爷我瞧出凭文是假,所以才要抢夺吧?!”
魏庆书怒极,愤声质问道:“说这些狂妄之语有什么用?”
“哈!这是被我说中了,才恼羞成怒吧?”那城门尉大笑。
“哎呀呀,误会了误会了。”燕晴从车上下来,摇着羽扇,似笑非笑的走了过来。
绣娘紧紧跟着燕晴,生怕有什么不测。
“主要是怕你拿走真的凭文,给我们换个假的来。”燕晴说着,已然来到近前。又对魏庆书道:“郡马,以后日子不好过啊。一个小小的看门狗,就敢如此欺辱你。狗的主人,岂不是要咬你啊?”
魏庆书笑道:“殿下说反了,狗才会咬人。”
那城门尉见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更骂自己是狗,心中怒极,却又不敢发作。虽然他故意装作不识,可心底却是明白,跟自己说话这二人,一个是新任昭和县令,一个是南平郡主。装傻戏弄一番还好,真来硬的?即便是眼下能占得便宜,将来秦王为了平息盛怒,总要拿自己的人头来谢罪的。
燕晴笑道:“不好说,也许昭和守备就是属狗的。狗杂碎养一堆狗腿子,才合理嘛。”
城门尉嘴角抽搐,想怒视燕晴,却又被燕晴冷笑的双眸给吓得避开了视线,努力隐忍了片刻,口中却道:“说这些狂妄之语做什么?在此等着!我去寻我家大人!”言毕,匆匆离开。
燕晴眯着眼睛,看着那城门尉离去的背影,回头对管家老吴说道:“让大家停下来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吧。”
魏庆书不解,说道:“不必了吧?进城不远,就是县衙了。”
“呵,路不远,就是不好走呐。”燕晴说罢,拿着手里的羽扇,指了指城门外正中央的官道:“把锅埋这里。这里是风口,好生火。”
老吴答应了一声,笑呵呵的开始指挥护卫杂役干活。
魏庆书呆了呆,想明白了燕晴的用意,随即问道:“殿下认为,他们会把我们晾在这里?”
“不傻嘛。”
魏庆书苦笑:“在下是不善谋略,却也不傻。”说罢,又皱眉道:“倘若一直这样晾着我们,难不成我们便在此一直住着?”
燕晴想了想,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还没想好呢。到时候再说吧。”再看魏庆书一脸狐疑,苦笑道:“你当我是诸葛在世,走一步算十步吗?”说罢,摇着羽扇,遛遛哒哒的回了马车上休息。
魏庆书看着燕晴上车,不免有些担心。
他还当燕晴有什么连环妙计呢。
感情就是临时起意啊?
倘若真被昭和县的文武官员一直晾在这里,可如何是好啊。
马车里。
燕晴趴在车板上,脸朝着车门,双手托腮,望着城门口。
绣娘则跪坐在一旁,帮着燕晴捏肩捶腰。
“绣娘,小魏这回可有得受了。”燕晴说道:“虽说是这昭和一把手,可就是个空架子,怕是能被县衙里大大小小的官员玩儿的团团转。”
“你有何打算?”
“没有。”燕晴道:“管他呢,先让他转着吧。”说罢,忽然冲着外面正在埋锅的杂役喊道:“小子!你脑子里进屎了吗?弄那么小的灶台,有个屁用。看到那边的城墙没有?去扒几块城砖,垒个大灶台。”
那杂役闻言,心里暗叫扯淡。
大梁律,擅自毁坏城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再说了,这昭和县的城墙,已然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了。若是真再掏几块城砖,搞不好城墙都要塌了!到时候,自己的小命还能有吗?
“愣着干什么?找打是不是?”燕晴怒骂。
“是,是是!”杂役怕王法,更怕燕晴,赶紧转身跑去扒城墙。
城门下,一众守门士卒都懵了。
作为守门兵卒,当然是不能让人堵着城门口乱来,更不能让人扒了城墙的。那样的话,失职大罪,人头不保。
可问题是——扒城墙的,是新任昭和县令和晋王府千金南平郡主啊!
城门尉也不在,谁敢去拦?
再说了,上峰的意思,是把他们堵在城门外戏弄一番,可没说要跟他们刀兵相向啊。对郡主和县令动刀子,可就是公然谋反了!而且,这晋王府的护卫们,一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又人数众多。若是没有守备亲自带了大部队过来,真打起来,肯定吃亏。更可悲的是,即便是被郡主的护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给自己伸冤。
这边几个兵卒正不知所措,又听得燕晴在马车里喊:“你们几个,别搭帐篷了,直接去扒城砖,在这盖几间房。”喊完了,显然是不满意,竟是又从马车里跳下来,领着几个人,来到城墙根儿,左瞅右瞅,选中了一处最为残破的地方。“就这里,这里好扒。这几块砖看起来还算完整,凑合能用!”
一个守门士卒心思活泛,赶紧低声对同伴说道:“你们在这盯着,我去禀报。”说罢,一溜烟儿的跑了。
城墙下。
绣娘站在燕晴身边,看着一块块城砖被扒下来,再看看几成危墙的城墙,说道:“离远点,眼看着要塌了。”
燕晴被绣娘拉着走远了一些,看看扒墙的护卫和杂役,不满的催促道:“都没吃饭吗?”
“殿下,真没吃饭呢。”一个护卫抱着一块城砖说道。
“啊……哈哈!好好干,好好干!”燕晴说罢,又走到了目瞪口呆的魏庆书面前。“小魏啊,你可是昭和县令,肯定熟读律法。我且问你,这昭和守备,作为一城守将,连城墙都护不住,该怎么处置啊?”
魏庆书还未作答,便听得城门内传来一声呵斥。
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将,从城门内走了出来。“真是一帮蠢货!岂可轻慢了殿下和县令大人!”说着,笑呵呵的走到了燕晴面前见礼。“殿下在上,恕末将甲胄在身,不宜行大礼。”
各朝律法均是如此,士兵武将若是身穿甲胄,见官不跪。
因为这甲胄,代表的是国家武力,皇帝威严,穿甲下跪,寓意不详。
“那就把甲胄脱了。”燕晴笑道。
“哈哈,殿下说笑了。”这武将无视了燕晴的话,又看向魏庆书,“想必这位便是今科探花,新任县令魏大人了吧。失敬失敬。末将是昭和守备万盛。”
魏庆书礼节性的拱了拱手,“万将军,有礼。”
“呵呵呵,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还请二位进城吧。”万盛说着,看了一眼被燕晴下令扒去了一些城砖的城墙,道:“末将还要修葺城墙,便不奉陪了。”说罢,竟是转身走了。
进得城中,万盛转身又进了一旁的一家酒肆,上得二楼,又推门进入一个雅间里。
“万将军,失策了。”一人笑道。
万盛在桌边坐下,怒道:“没办法。我是一城守备,真若是城墙被扒了,脑袋肯定保不住!秦王殿下都未必会留我!哼!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喝一口酒,犹是愤怒,道:“可恨时机不成熟,不然……”
“稍安勿躁,好戏在后头。”那人笑着,给万盛倒酒。“来来来,这可是青衣先生差人送来的好酒。啧,提及青衣先生,不得不说,青衣先生的‘象棋论’,实在是太高明了。”
城中大街上。
晋王府的车队缓缓而行。
街上竟是有些冷清,各处店铺虽是不少,却是门可罗雀。
墙角街口处,还能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的乞丐,坐在地上慵懒的晒着太阳。
魏庆书看在眼中,脸色很难看。“这里虽然不比中原、江南,可也不至于这般穷苦吧?何以至此,何以至此……”摸了摸怀中的钱袋,魏庆书掏出来,取出两个铜板,放在了一个乞丐的破碗里。
乞丐听得铜钱之声,懒懒的睁开眼,看了看魏庆书,又闭上眼,继续靠着墙壁晒太阳。
昭和县城并不大,很快车队就到了县衙的后宅大门口。
大门竟是被人打烂,倒在了一旁。
从门口望进去,只见一片狼藉,如遭了贼匪一般。
魏庆书咬着牙走进去,四下里看看,不由的怒火中烧。“这帮人,当真卑鄙无耻!”
燕晴却是摇着羽扇,咧嘴笑了。
魏庆书不解,问道:“殿下因何发笑?”
“我笑他们太蠢。”燕晴道:“换做是我,定要在这院儿里泼粪的。如今只是把内里陈设和屋顶、墙壁砸了,岂不是太蠢?而且,只是砸东西,使绊子而已,手段低端,近似无赖之行,不足为惧。”
绣娘忍不住恭维道:“那是,论及无赖之行,殿下最有经验了。”
“瞎说,我最讲理了。”
听着主仆二人之言,魏庆书哑然。
四下里看了看,燕晴道:“先收拾吧,来日方长,慢慢算账。”说罢,又想起一事:“差点儿忘了,老吴!”
“来了来了,殿下。”老吴小跑着过来。
“之前那个城门尉,看他年纪,应该已经成亲,孩子也不小了吧。问问他家里有几个儿女。南柯说宫中缺少太监和宫女,咱们给圣上送几个过去,也算是为君分忧了。”
一直杵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南柯一剑闻言,不由皱眉。
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了!
再说了,即便是宫中缺人,也不可能让她一个郡主送人入宫的。即便是她主动送了,皇帝也不会要啊。
老吴可不管这些,痛快的答应了一声,笑呵呵的出了门。
绣娘忍不住问燕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嗯……祸不及家人。”
“没办法啊,初来乍到的,咱们这缺少杂役、丫鬟。”燕晴笑道。
“那城门尉家里的孩子,你也敢用?”
“那要看怎么用喽。”燕晴笑道:“你不是会下象棋吗?我觉得吧,用对手的棋子,来置对手于死地,是最高明的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