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开国太祖钦定,科举三年一次。
年前秋闱乡试选举人,年后春闱会试选进士。会试之后,便是殿试,由当朝天子亲选三甲。大梁的科举,乃历朝之最严。每科进士,从不过百。故而,凡能进士及第者,皆是一等人才。若是能被天子钦点一甲三名,那便是人中龙凤了。
即是人中龙凤,那自然要有一番作为才好。
而历朝历代,凡驸马、郡马者,总会因为“举贤避亲”、“防攀高枝”等等诸多因素而不得为官。入赘皇家,等于自毁前程。另外,驸马、郡马,说到底,也还是赘婿罢了。所以,但凡真俊才,稍有傲骨,皆不愿入赘皇家。
前朝时,当时的皇帝一时兴起,钦点状元郎入赘公主。那状元郎却是硬气,当场严词拒绝,甚至以死相逼,让皇帝脸面丢尽。自那之后,更无皇帝自讨没趣了。
当今天子忽然要指婚,这自然难免会让所有人都多想一些。
想的最多的,莫过于南平郡主燕晴了。
因为想的太多,晚上竟是做了噩梦。
梦中惊坐起,燕晴抹一把额头的汗水,掀开被子扇了扇风,抱怨道:“出了一身臭汗。”
绣娘打开窗户,让清晨的阳光洒下来,笑着说道:“女子的汗,是香汗。”
燕晴苦笑着又躺下来,望着床顶,回想了一下梦中的“凄惨遭遇”,说道:“绣娘,你说……皇上会把我指婚给哪个混账王八蛋?”
“怎么?心急了?”
“急个屁。”燕晴掀开被子晾风,翘起二郎腿,勾着白皙的脚丫子,说道:“纯属好奇。”说罢,仰脸看向端来洗漱水盆的绣娘,“说起来,绣娘你自十五岁入府,便一直伴在我身旁,如今也二十九岁了吧?有没有想过找个如意郎君嫁了?”
“没兴趣。”绣娘笑了笑,“快些起床洗漱了。”
燕晴坐起来,由绣娘伺候着洗脸漱口,又穿上衫裙,坐在铜镜前盘头戴饰。看着铜镜中认真帮自己戴首饰的绣娘,燕晴笑道:“女大当婚嘛。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好郎君啊?唉,可惜了。”
“可惜什么?”
“卿生我未生,我生卿已老。”燕晴有些唏嘘,“我呀,虽然不太在意年龄,可相差十五岁,也太多……哎呀哎呀,胭脂就别弄了。走啦,出门看美女。”
看美女?
不如你自己照照镜子好了。
绣娘心中腹诽着,口中说道:“郡主忘了,今日里永嘉郡主约你去桃园赏桃花呢。”
“唔,你不说我都忘了。那走着。”
主仆二人说着闲话,出了晋王府。
陈王府外下了马车,有仆人上前引路,直入桃园。
看一眼满园的桃花,嗅着沁人肺腑的香气,听着不远处的芬芳楼上悦耳的琴声,燕晴打趣道:“陈王是咋想的?在自家府中种这么多桃树。他是有多喜欢吃桃啊。”
“各有所好吧。”绣娘道,“总比在自家府中开个杂耍园子要高雅许多。”
燕晴哈哈一笑,径直朝着芬芳楼而去。
芬芳楼处于桃园正中,高四丈余。近赏桃园,远观滨水;晨享旭日初升,暮品夕阳余晖;冬有临风沐雪之雅,夏有祛暑纳凉之妙。端的是个好地方。
琴声忽止,永嘉公主抬起古琴上的手指,笑吟吟的看着刚上来的燕晴,道:“南平妹妹来的迟了。若是早一些,便可赏一赏霞光之色。今晨之霞,难得一见。”
燕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得一声嗤笑。永嘉身边,另一位身材消瘦的郡主阴阳怪气的说道:“永嘉姐姐说笑了。南平最喜欢的是如那些街头无赖一般,与人打架动粗,哪里会喜欢霞光之色呢。”
南平咧嘴笑了,走过来,在桌边坐下,盯着那郡主说道:“兰阳姐姐说的是,妹妹我就是个粗人。”说着,视线下移。“咦?几日不见,兰阳姐姐是不是大了一些啊?”又皱了下眉头,似是认真看了,小脸儿上露出失望之色。“唔,是我看错了。”
兰阳闻言,气的俏颜绯红,盯了一眼燕晴胸前,确定燕晴也没什么“长进”,这才怒道:“五十步笑百步!”
燕晴大摇其头,笑嘻嘻说道:“错了,是五十步笑五十步。”
“你……”
“好了好了。”永嘉有些无奈的劝道:“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吵,成什么样子。南平,听说你把胡国王子给打了?真是乱来。幸亏圣上宽仁,没有怪罪于你。你呀,堂堂郡主,平日里在府中安心待着不好么?偏偏喜欢到处闲逛,总是难免遇到些不开眼的。万一出了事情,可如何是好。”
燕晴打了个哈哈,掏了掏耳朵。她实在是不太喜欢永嘉这爱说教的毛病。漂漂亮亮的女孩子,活泼点儿不好么?整日里搞得跟老夫子似的。若非永嘉姿色不俗,更是体态丰盈,十分养眼,燕晴都不乐意来。端起侍女倒的茶水,燕晴岔开话题道:“这茶味道真好嘛。”
“哼,那是。”兰阳仰着下巴说道:“我父王从茶叶之乡弄来的上品红茶,自是非比一般。”
燕晴道:“呀,早知道是你带来的茶叶,我就不说茶好了。”
“嘁。”兰阳翻了翻白眼,自喝一口茶,又道:“喂,南平,我听说那胡国王子长得人高马大,玉树临风。真的假的?”
“崇胡媚外,可笑!那胡人的长相么……”燕晴道:“长得跟当朝首辅一样,你说好看不好看?”
“噫嘻,那可是真丑。”兰阳嫌弃的不行,就好似真的看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男子一般。
“你说当朝首辅长得丑?改天我见了他,得跟他说。”燕晴道,“老大人脾气可不好,指不定当即上书圣上,提议去了你的郡主封号。”
“你……”兰阳瞪了一下眼睛,想到首辅大人的凶悍,赶紧道:“我可没说首辅大人长得丑!是你说的!”
“永嘉姐姐作证!”燕晴道。
永嘉忍不住掩嘴一笑,嗔道:“行啦,别吵了。我最近新学了一个曲子,弹给你们听啊。”
兰阳转怒为喜,笑道:“甚好甚好。”
“肾属水,肾好的话,那水一定……”燕晴一句话没说完,注意到永嘉怪嗔的眼神,便笑嘻嘻的闭了嘴。
兰阳有些狐疑的看了看燕晴,不明白她忽然提及“水”做什么,只是下意识的认为她没说什么好话。不过,既然她闭了嘴,便给永嘉一个面子,不与她计较了。
三人之中,永嘉最为年长,今年已经十七岁,是个文静的性子。平日里最喜欢琴棋书画,不似燕晴这般粗俗不堪。但见她玉指抚琴,神情恬静。晨光洒在脸上,更添几分柔美,更犹如梦中仙子一般。
她弹的这首曲子,是一首名曲,名曰《花月夜》。此曲乃是前朝才女所创,曲调悠扬,轻快明朗。永嘉的琴艺有名师教导,自也了得。一曲终了,引得兰阳拍手叫好。即便是燕晴这般不识乐律之人,也觉得十分动听,叫了一声好。
永嘉听着二人夸赞,微微一笑,又对燕晴说道:“你来之前,我正跟兰阳妹妹说着一事。听我父王说,圣上有意将我们姐妹三人,指婚给新科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唔,听说了。”燕晴口中如此说着,心中还是有些意外。她本以为皇帝只是要给自己指婚呢。
兰阳想到刚才燕晴对自己说的怪话,还没来得及“报仇”,便“伺机报复”道:“不知哪位才子会倒霉至极,做了你的郡马呢。”
燕晴笑道:“难道做洗衣板的郡马,不倒霉吗?”
兰阳怒声吼道:“你才是洗衣板!你全家都是洗衣板!”自年前被燕晴取笑为“洗衣板身材”之后,这“洗衣板”三个字,简直就成了兰阳的逆鳞。她又怒又想不通,看着永嘉,道:“永嘉姐姐,你说她有什么资格取笑我!?”
永嘉有些头痛的扶了扶额头,顿时开始后悔同时请了二人来。呼出一口气,永嘉道:“先别吵了。我可是听说,今科进士里,有个叫魏庆书的,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一篇《论朝政之弊》的策论,观点清奇,直中要害,算是轰动朝野了。怕是今科状元,非此人莫属了。”
“千万别。”兰阳的脸色有些难看。“我也听说了,那个叫魏庆书的,长得很丑呐。比当朝首辅还……咳。反正,若是圣上把我指婚给他,我宁愿死了算了。”
永嘉皱了皱眉,脸上多了一分忧色。想了想,劝慰道:“男子不同于女子,岂可以貌论之。更何况,是文科一甲,又不是武科一甲。魏庆书即便其貌不扬,总也比武科那些莽夫强多了吧。而且,以文观性,那魏庆书当是个稳重务实,又志向高洁之辈。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魏庆书这般人物,早晚是会飞黄腾达的。”
“终是太丑,不喜不喜。嘿,我听闻,有个进士,策论名为《论灭南扫北之征》,也是不错的。未必会输给那魏庆书。”兰阳道。
永嘉一愣,低头看着琴弦,似是若有所思的说道:“我父王说,这篇策论,有点儿扯。灭南扫北哪有那么简单。不过年轻人夸夸其谈罢了。今圣性格沉稳,不喜干戈,定然是不会点他做状元的。”
“兴许吧。好在他诗词还不错,似乎还能文能武。大概榜眼、探花,当是有希望的。而且,我还听闻,这个进士,长得倒是不错。”兰阳喜滋滋的说道:“长得漂亮些,看着养眼。”
燕晴瞥了兰阳一眼,心里骂了一句“花痴”,正待嘲讽两句,忽然心念一动,道:“我觉得永嘉姐姐说的没错。男子哪有以貌论之的,真才实学才是最重要的嘛。”
“嘁,你既然这么说,那待殿试之后,万一那魏庆书成了一甲,你自请圣上将他指婚与你好了嘛。”兰阳道。
“行啊,没问题。”燕晴很痛快的答应了。“替两位姐姐分忧,义不容辞。”
永嘉和兰阳都愣了一下,俱是不解的看向燕晴。
燕晴笑道:“人嘛,最想拥有的,往往是自己没有的。我这般倾城之姿,当然不会在乎男子的样貌啦。只有那些自身姿色上不了台面的女子,才会去在意男子的长相。”这话里话外,把自己的样貌吹了一通,又顺带着贬低了兰阳。
永嘉失声苦笑,“兰阳妹妹也是世间绝色。”
兰阳起初还没意识到燕晴在挖苦自己,听永嘉之言,才恍悟。哼哼一声,道:“南平说的有道理啊。正如你这般大字不识几个的女子,当然要找个才学好的夫婿了。”
大字不识几个?
嘁!
污蔑!
除了喜好书法的,又有几个人能把那些狂草字都认全的?把“坦荡”认成“荡.妇”也很正常吧?至于念反的事情——纯属习惯。
什么才学啊,样貌啊。
重要吗?
都是浮云罢了!
反正指不定哪天,自己的那个还不知道会是谁的所谓“夫婿”,就会被父王给弄死了。
找个样貌奇丑的男子嘛,很好。
到时候,自己完全可以借口“太丑”、“看起来恶心”为借口,在父王弄死他之前,合理的拒绝与他同房——弄死之后,就更不可能同房了。
魏庆书?
这名字一听就好似炮灰龙套,跟张三李四的称呼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至于婚前请旨赐婚的事情嘛……
对于一个刚刚到了及笄之年的少女而言,年少不懂事,婚后才后悔,也很正常的。
燕晴想着自己完美的计划,忍不住咧嘴笑了。
“嘁,姐姐你看她笑的样子,发春似的。我怀疑她八成早就看上了那魏庆书。”兰阳阴阳怪气的嘲笑道。“真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啊。南平的眼光,真是独特。”
燕晴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听到兰阳的嘲笑,自己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看起来天真无邪,让人倍感亲切。只是,这份笑容,被兰阳看在眼中,心中却是起了一分警惕。
兰阳太了解燕晴了。
这个粗鄙的女子,笑容愈灿烂,心思愈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