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纤细的铅芯在纸面上折断,晕开一抹浅色的污痕。

校花的声音从身后逼近,她从他的手边走过,及腰的长发扫过他的指节,他指关节不自然地发痒,手指控制不住发力,断裂的残芯在洁白的纸面上碾压成碎末,污色的阴影更深。

他垂下眼睫,用橡皮擦去污渍,抖落几下稿纸,把污渍倒腾在地上,也暴露出底下那张不太干净的试卷,以数学老师只打叉不打勾的性子,以这张卷子满篇的红印不难看出这次数学考试的成绩并不理想。

离高考落幕还有一个月,尖子生分秒必争想要拔高,吊车尾的学生早就搬着板凳和堡垒一般高的书坐到了最后一排要坚持打完这最后一场的阵地战。

“喂喂喂,隔壁班那个徐洋又来找你表白了啊?”

“呵呵,谁知道呢,死缠烂打的,烦死了。”

他被多到数不清的错题惹得心烦意乱,下意识抬起头,目光透过厚长的刘海瞥了那边一眼。

红花、白墙、艳丽的有些刺眼。

几个女生目光艳羡的看着那一捧火红的玫瑰花,校花被围在中间,她捧着花,艳丽的红花衬着她素白的肤色看起来美极了。

送玫瑰花的心思谁不懂呢,校花也明显被身边的恭维愉悦了,眯着猫儿似的圆润眸子,笑魇如花,又甜,又张扬。

普通人的青春大概都有这么几个只需要一两眼便怦然心动的女孩,像是一枝营养不良的嫩芽,心心念念多久也开不了花结不了果,等到青春草草收尾,才堪堪生出青稚的果,一口咬下去,全是没成熟的苦涩。

他曾经也暗恋过校花很长一段时间,有一个学期班导组织抽签分座位,他们同了桌,正是荷尔蒙旺盛的年纪,擦出零星一点儿火星也足够点燃爱慕的引信。

他孤零零惯了,突然生命里出现了那么一个漂亮活泼的女孩儿,她笑起来的时候连空气都变得清甜,他的心跳失去了自己的节奏,在兵荒马乱中畏缩着逃跑。

他确实懦弱,又庆幸于他这么懦弱,两个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多的妄想也不过是笑话,他的心动,不过一个春夏就草草凋零。

“这次的考试成绩都出来了,语文也出来了。”

语文课代表晃着手里的成绩单走进教室,大声喊了一嗓子,一群人蜂拥而上,围着要查成绩算出总分。

“哇,语文年级第一又是我们班的。”

校花的小跟班从人群里挤出来,脸红扑扑地有些激动,大声爆了消息,“作文满分诶,太厉害了吧,这次卷子还挺难的。”

“谁啊?”,校花娇娇软软的声音听着酥人,像把小刷子挠的心头发痒。

“你怎么会不认识呀?那不是你的老同桌…”

他飞快地低下头,视线挪移到卷面上鲜红的笔印上,指尖摁在笔端上掐的发白。

“叫什么来着,哎呦…记不太清了。”

“不说了不说了,老师来了。”

喧闹杂乱的教室下一秒彻底寂静下来,数学老师踱着步子踩铃走进教室,腋下夹着几本翻掉了页的教材,数学老师在整个学校都算是资历很老的老教师,一张古板严肃的脸上长满了细密的皱纹。

数学老师把教材铺开,拿出这次考试的卷子抖落几下,咳了两声,视线绕着教室环视一圈,目光凌冽地像是巡逻自己领地的豺狼。

总是低着头用刘海遮掩住眼睛的他一向存在感都不高,可这次他的运气实在是不太好,数学老师恰恰盯中了他,很快他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在教室里响起。

他有些心悸地站起来,这间教室没有人愿意被数学老师当众喊起来,衣领下喉结滚了滚,他捏着笔站起来,抬头望向数学老师。

“这题会做吗?”

他低头看了眼满是红叉的卷子,颤着暗哑的声音说:“这题我错了,老师。”

“错了?”

数学老师夹在指尖的粉笔断成两节落在讲台上,簌簌粉尘抖落,“这题考试之前我讲过多少次?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这是重点,为什么还是错?怎么?语文考了个第一就不用学数学了?你数学考的这点儿分,语文再好也白搭,你到底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数学老师话音刚落,全班同学的视线也跟着汇集在他身上,他低下头,不想让旁人发现他的局促,手里的数学试卷被他握紧,边角皱巴巴地缩着。

他始终保持沉默。

“真是八棍子打不出个屁,就这样…怎么考的语文满分,你拿半点心思放在数学上也不会是这个成绩。”

这次数学成绩全班都不太理想的事情,数学老师憋了一肚子火,训完就不再理会他,很快又把矛头转向其它,足足训了半堂课,才拿出卷子开始讲题。

可他像是被遗忘似的,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很快淡去,整堂课他都站着,数学老师拖了堂,等他小腿站的发酸,整张卷子的内容才勉强讲完。

他低着头在纸上毫无目的地写写画画,最后又不惜浪费笔墨,用碳素笔全都涂抹掉,撕掉那几张草稿纸在手里握成团,又草草塞了两本书进书包里,逆着纷纷往成绩栏涌去的人流,静默着从后门离开。

路过门口的垃圾桶,他把纸团随手丢进去,思绪就那么慢了一拍,他无意间瞥见那捧鲜艳的玫瑰花落在垃圾桶里,不久前它还艳丽的扎眼,那样让人羡慕,现在却花瓣凋零散落,和一堆杂七杂八的垃圾待在一起。

他想一具皮囊总能误导太多人,大家借由沉默与美丽的表征判断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不相信皮囊与皮囊之下藏着极端的两面。

身后依然人声吵闹,他的影子被走廊的声控灯在地上拉长,身后阴影更深。

……

晚上十点,楼下超市关了门。

他有些烦躁地捏按着拇指指骨,冷风灌进空荡荡的胃里,看来晚上只能饿肚子了,书包压着脊背弯下,他感叹这一天过的糟心,沮丧地走进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小区。

小区最近为了征收物业费在门口象征性地设了个保安室,大爷点着昏黄的白炽灯,正趴在桌上小憩,保温杯往外腾着热气。

他摸着口袋,发现又没带门禁卡,实在是不想和门房大爷有什么交集,只能抱着侥幸尝试推了推生了锈的铁门,尖锐的吱呀声在黑暗里传的很远,沿途的路灯灭一盏,亮一盏,断断续续的光亮一直延伸到更深处的黑暗。

大爷立马从浅睡中被吵醒,抬头瞅了他一眼,知道小区晚上需要夜归的人里有他,很快捧着保温杯嘴里操着模糊不清的口音骂骂咧咧地出来,问他怎么又不带门禁卡。

他不想争辩,只能赔笑着道歉,等大爷替他刷了卡,转头就狼狈地背着书包逃离。

进去后左转,第三个路灯下右转直走,绕过光秃不平的草坪,摸着黑险些被石头路崴了脚,路过水底混浊的喷泉池,终于看见一栋侧面覆满了爬山藤的老楼,仰头看见五楼黑漆漆的四方格子窗户。

楼底下那盏路灯坏了快半个月了,有人报修也一直不见起色,他踩着身后逐渐黯淡的灯光,取下身后的包往外掏钥匙。

微微侧身,他低头看着脚下拉长的黑影,忽然怔愣,对面楼下那一小片绿茵小道似乎凭空出现了一颗格外醒目的树,它比周遭的草丛高了不少,又远远算不上一棵树的高度,直到树的树杈动了动,他才发现那是个身着黑衣的人。

他从书包的隔层里找钥匙,顺便多看了那个人几眼,直到黑暗里那人抖了抖手,几粒廖廖火星飘落,他才收回目光,把钥匙圈在食指上转了转,清脆的声响平息了后颈微凉的颤栗。

他对陌生人并不上心,攥着钥匙转身进楼。

狭窄逼仄的楼道里寂静无声,走到二楼拐角的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忽而震动,他低头看了眼,白冷的光映亮刘海下苍白漠然的脸。

他的社交圈子倒也没孤僻到无人应答的地步,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他有朋友…虽然不多,但都算得上是很要好的死党。

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突然转了学,又融不入早已经固定的班级氛围,和班上大部分人都能说上两句,也仅仅止步于逢场作戏的虚伪。

“下课咯,考试好累。”

一条发布在一分钟前的动态,粉色的背景,配图是一只打着瞌睡的猫猫。

他勾起唇角,总是凝在眼底的提防软和下来,他放慢了上楼脚步,指尖在屏幕上轻点。

“到家了吗?”

“嗯嗯,刚刚到家,你呢?”,另一边的消息回复的很快,几乎就是在他按下发送的下一秒。

“在家门口了,你们最近也考试吗?”

“是啊,数学好难的,我考得不好。”

“不提了,给你看看我的宵夜,深夜放毒哦…”

那边接连发了两条消息,最后放了张桌上摆满了烧烤的照片,露出了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手腕圈着红绳,比了个剪刀手的姿势。

他吞了吞唾液,肚子隐隐叫唤。

“真好,我连泡面也没得吃。”

“这么可怜呀?多少吃一点吧,快高考了,要多注意身体。”

“那我等会点外卖。”

“欸,你们小区安保挺麻烦的吧,没有门禁卡外卖都进不去呢。”

停在屏幕上方的指尖霍地停住,心脏没来由猛然砸动几下,耳边蝉声嘶鸣,他忽然有些冷。

“你怎么知道的?”,消息刚刚发出去,他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简直太神经质,怎么一惊一乍的,还真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

“我吗?啊…不是上次打电话闲聊的时候和我说的吗?”,几乎没有停顿,那边接连回了几条消息,“上次你还抱怨没带门禁卡被门房大爷给训了一顿,骂他拿着鸡毛当令箭呢,你都忘了啊?”

“啊对,可能是我忘了,脑袋里现在只剩下单词和公式了。”,他开了个玩笑化解自己的尴尬。

“那是该好好休息了,对了…你外卖点了什么?”

“点的烧烤,和你一样。”

刚回完消息,他就在外卖软件上下了单。

他最后还是屈服于美食的诱惑,他身形还算高挑纤瘦,一两顿选择放肆的宵夜也能接受,生活已经这么苦闷了,也没必要太苦着自己。

压抑在胸腔深处的沉闷消散一空,走廊里涌动着细微的风声,心态稍稍转变,夜间微凉的晚风让他感到心旷神怡。

对方是他在网上认识的网友,起初只是对同种文学体裁感兴趣的书友,后来互相了解以后自然而然发展成了关系相当要好的朋友,隔着现实的距离,反而让他们之间无话不谈。

他们都愿意像是树洞般倾听对方的牢骚和分享,这也是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为数不多的慰籍。

到家后,他把包随手扔在沙发上,脱了领口汗湿的衬衫,忍着一身粘腻的汗液跑进浴室冲凉。

洗完澡出来,头发半湿着耷拉下来,水珠从发尾滑落,蜿蜒出一道水痕,滑进锁骨的凹陷里,他开了罐冰可乐,站在阳台吹风,望着夜里楼下路灯昏黄,照的周遭事物模糊。

他猛灌了两口可乐,心口一股躁动的火被扑灭,他如释重负般跌坐在躺椅上,无聊地刷着手机。

外卖应该快到了,他正想着,手机里又有消息进来。

“感觉你今天心情不太好的样子,话少了好多。”

他仰起头喝完最后一口可乐,铁皮罐子被他恶趣味地般捏的变形,“嗯,最近烦心事挺多的,不太想说话。”

“那要照顾好自己啊,你来这里不久,不认识什么朋友,又总是一个人生活,连个照应也没有,所以啊…有事情别闷着,和我聊聊好了。”

“谢谢,没你的话,我可能真要闷死了。”,他低头回消息,嘴角露出笑容,“你上次说你马上也要搬到这个城市来,是真的吗?”

“不太清楚,大人的事情,我懒得管,不过…”

这次发过来的消息只有一半,他稍稍坐正了身子,视线盯着屏幕。

“算了,想想也不太现实。”

这一下子更勾起他的好奇心,“什么意思?吊人胃口可不好。”

“我是说线下见面的事情啊,我们也认识快半年了,离得又不远,也不知道你想不想…”

他顿时哑然,纤长错落的睫羽垂落,他下意识捏了捏耳垂,迟钝地回了消息,“我都行啊。”

“好啊,那就等高考结束的暑假吧,真想看看你现实里是不是和我想象中一样,应该有点儿呆呆的…不讨女孩子喜欢,不过应该还算靠谱,哎呀…我真是快等不及了。”

那边像是一下子兴奋起来,消息接连而至,“你呢你呢,如果我现在就站在面前,你会很高兴吗?”

“当然会高兴,可都这么晚了。”

“是吗?我现在就站在你家门口哦,快去把门打开,我要进来…”

“好啊,我这就去给你开门…”

他笑了笑,没太把对方的玩笑话放在心上,撑着胳膊倚在阳台栏杆边缘,他下意识把目光沉向对面楼下那条的绿茵小道,婆娑树影下黑漆漆的透不进光,他没有看见上楼时那个衣着不明的人。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关紧阳台的门,转身回屋子,小腿突然有些痒,摸了摸才发现是个被蚊子狠狠咬了一口留下的包,他砸吧着嘴,暗念倒霉。

他随手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回里屋拿风油精,咧着嘴忍疼把风油精抹在腿上,又想起家里蚊香已经用完了,不禁感到郁闷这几天诸事不顺,空调坏掉的夏天,燥的人像是被操纵般没了理智,做什么都烦心。

回客厅的时候,手机躺在沙发上亮着,第一眼就看见对方不久前发来的的消息。

“怎么还没开门?我腿都站酸了。”

对方像是执着于这个玩笑,接着上条消息接着问道。

“别闹了,大晚上怪吓人的。”

“不信啊,我看到…有人给你送外卖来了哦。”

他翻动通话记录,看见一条没有接通的号码,没时间探究,下一秒,清脆的门铃声响起。

他握着手机坐在沙发上,目光爬过地板延伸至灯光晦暗不明的玄关口,屏幕黯淡着,消息栏里躺着一条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消息,那是他被诱发的疑虑。

“你怎么知道外卖来了…”

“因为…”

我一直在看着你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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