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每天都会有大量伤员被抬下来,于是护士们一刻也不能停下工作,炮弹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刺激着他们的鼓膜,即便阵线前移,炮火远去之后依然会以耳鸣的形式留下挥之不去的回响。

如果不是专门的护理用品短缺,死板的医疗智能还只认识只会用自家的厂牌,这些护士何至于被拉到前线上来做这样危险的工作呢?

要不是那几家搞医疗的公司没谈拢,最后弄成这样的烂摊子……要不是战事吃紧急需支援……要不是……算了,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

宁媛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合眼了,也已经不知道外面的天空已经明灭多少次了——即便知道又如何?冲天的火光往往不亚于太阳的照拂,何况硝烟还在无休止地弥漫……

“没心跳了……又一个……”宁媛刚来到前线的时候还会为这些战士们的牺牲伤感,而如今却不会了——因为时间永远都是紧迫的,这边的逝者会被抬去草草安葬,而下一个伤员马上就会被送上已经送走了好几具尸体的病床。

战地医院已经乱作一团,浓厚的火药味和腥味混合在充满扬尘的空气里,病号从急诊室一路排到大厅,于是大厅也草草架起了床板,负责各种不同科目的医生和护士也只好来到大厅实施治疗。

“来个人帮我拿麻药带过来!”其中一名医生用大喊盖过远处的炮响,宁媛不敢怠慢,把穿过和她一样来回穿梭着的人群,小跑到已经被众人弄得一片狼藉的搬运物资的推车前。

其它人麻木的双手也一起伸上来,把那已经不整齐的瓶瓶罐罐搅得更乱了,她翻找了好久也没看到哪怕一支麻药的影子。

“谁还有麻药!”宁媛环顾四周,所有医护人员都在忙碌,谁都没有办法匀出时间来帮别人一把,即便炮声消弭殆尽,屋内各种仪器的作响也会盖过一个不常大吼的女子的呼喊。

更多的护士陆续来到推车边,又把仅剩的物资刮得更少了,多数人没找到需要的工具,围在一起不知所措。

“我去搬一点回来。”宁媛没有多做停留,当机立断,跑向了停靠在医院外的货车,然而就连开到战地医院门口的货车都已经是千疮百孔的模样,司机不见踪影,严重变形的集装箱大开着扭曲成诡异形状的后门,成箱的物资散落在地上。

“咳……咳……”宁媛不由得缩起脖子,让捂上口鼻的衣领再帮已经被汗浸透的口罩挡下些许硝烟,捡起一根落慢灰尘的钢筋,使劲撬开其中一箱物资,然后她就开始后悔了——

箱子里的物资倒是没有少,然而板条箱被这么一折腾,已经盖不上了,这么大一箱被胡乱塞满的医用品,里面还不乏玻璃瓶装的各种药剂,她得靠自己小心地抱起来,搬到几十米外的战地医院去。

“顾不了那么多了!”想到那些还在被伤痛折磨的战士们,宁媛深吸一口气,双手绕到板条箱的底部,用力抱起这个沉重的盒子,蹒跚地往战地医院的方向走去。

她能感受到冷汗从自己的每个毛孔中缓缓滑落,再次沾湿已经有些褪色的护士制服,干燥得似乎已经开始冒烟的肺和喉咙大口呼吸着极度不纯的空气——那种窒息感即便到了室外也并没有缓解多少。

刚往回走一半的路,宁媛的双臂就已经支撑不住,开始发抖了,耳边玻璃仪器碰撞的声音越发清脆响亮,可她眼前的情景却变得越发昏暗模糊。

“不好……遭了……”手头的板条箱不受控制地滑落在地,宁媛眼前只剩下被打成星点的黑白色,她的双膝无力的着地,随后强撑着的双手也屈了下去,她睁着什么也看不清的眼,使唤着完全不听使唤的手脚,没挣扎多久,眼前就彻底黑了下去,所有试图让自己振作的尝试都被宣告无效……

朦胧中,宁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穹顶,在瞳孔慢慢聚焦的过程中,熄灭的吊灯、残破的彩色玻璃窗户陆续被呈到视线里,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个残破的教堂。

“你醒啦!”熟悉的声音在宁媛耳边响起,她这才发现所有护士们都集中到了这里,她躺在一块石板上,一根纤长的细管连接着她的手臂和一包悬在地灯上的液体——大概是营养液?

“上帝……保佑?”起身后宁媛本能地看向教堂的讲台,可那里的圣像已经被炮弹炸得只剩下半身和满地碎块了,她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捂上胸前,不安地揉搓着外套下的十字架项链,“上帝保佑。”

一名着军装的男子拨开人群,来到宁媛面前,她不认识军衔,但一看就知道他的地位绝对不低。

“很抱歉我们腾不出人手来送你们回去,可能你们得自己靠走了——路上小心。”这军官并没有什么不容小觑的威严神情,恰恰相反,他的看上去格外和善,如果脱掉一身军装,换上些时尚的服饰,他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明星。

“可……前线的事……我们还需要去帮忙,否则会有更多伤亡的!我一个照顾别人的人却被别人照顾了,这多不好……”宁媛想起身,手上的针头险些脱落,好在护士们拦住了她,没有引发意外。

“上头终于谈清楚这笔生意了,换上了和医疗人工智能同个牌子的医疗物资,手术归专业医生做,后勤归我们管,你们这些小护士就可以先回去了——至少可以先休息了。”

军官摸出一张写着日程的表格,浏览片刻就面露几分惊讶,“三天两夜?你们一到前线就一刻不停地干了这么久?”

“我不知道,我没感觉到时间过得那么快,我只是觉得我得救人……没人应该就这么死去……”还没有彻底回过神的宁媛答非所问,“他们让我们来实习,意思是来就要扣发毕业证……但即使他们不这么说我也会来的,因为——”

“这……你们还没毕业?开什么玩笑?他们把一群大专都还没毕业的学生送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还管这叫‘实习’?这……离谱……”

军官和善的表情忽而笼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灰霾,“也罢,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总之,你们现在真的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回去吧——学校那如果有什么不妥的话……要不这样——”

军官摸出一张地图交到领队护士的手里,“出门往西,沿大路直走到这,这是我们管理的一个物资站,你们可以跟其它平民一起负责搬运之类的工作,姑且能消磨一下时间吧,等战斗结束之后再联系学校也不迟。”

一夜的修整之后,护士们——准确的说,学生们——动身离开了这座战地医院,踏上前往物资站的路程。

宁媛坚持要挎一个医药箱在身上,以便救助沿途可能会遇到的伤员,这箱子本来不重,但连续几天工作带来的疲惫感并不会被一夜不安稳的觉打消干净,以至于一个小箱子都让她感到无比沉重,以至于一上路就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天总是晦暗的,疏散居民之后的空屋和废墟并没有什么区别,远离了前线之后,脚步声渐渐盖过了炮火的轰鸣,走在这样的道路上,总会莫名勾起一些催人泪下的情感。

宁媛的脚步越来越慢,很快就落了单,好在去物资站的道路并不复杂,只要顺着大路一直走下去总会到的。

“啊……啊……医生!对不起,我中枪了,能……啊……帮我处理一下吗?”一个男子突然迈着蹒跚的步子闯入她的视野,他用左手捂着自己的右小臂,尽管裹了一圈青色的布条,但鲜血还是在不停往外溢。

“好,马上。”宁媛没有迟疑,手忙脚乱的打开医药箱,解开没能止住血的布条,“你这包扎方式不对,应该拿消过毒的棉花把伤口堵上才能止血——不过有我在,你会没事的。”

“谢谢……啊!嘶——”镊子直入伤口深处时,男人被这猝不及防的剧痛弄得失态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提前跟您说好我要干什么的……”宁媛连忙道歉,把取下的还沾着污血的弹头丢在一旁,这才意识到面前的人没穿军装,虽然背着枪,却不像个有编制的战士,“您是民兵吗?”

“呃……这个嘛……”男子环顾一圈,确保周围无人后才低声道:“姑且算是……”

消毒过后,宁媛把纱布缠在了他的小臂上,完成了包扎,她正欲起身,猛然想到什么,又坐了回来:“那你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这场战争结束得越快越好,因为它本来就不该被发起。我们也好,敌国也罢,做的全是不必要的牺牲,受伤的全是人民,可获益的却是那些食利者……”自称民兵的男子提及这点,似乎有些义愤。

“我也不希望再打下去了,这几天我看过太多太多的……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就只剩一具残躯了……”宁媛说道这些,不禁潸然泪下。

“为了解放事业而战和为了供他人敛财而战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我倒是觉得他们的牺牲,唉……怎么说呢?太不值了……”面对宁媛的落泪,民兵用一声叹息作为回答。

“为什么说这不值?”

“你……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想法与你有些不同,我并不是完全站在你们这边的人,你还会像这样帮我吗?”民兵的眼中带着几分顾虑。

“我会的,因为我不希望任何人受到伤害,这是护士的天职”宁媛的声音中带着坚定的意志——似乎也只在这种时候,信念才会让她振奋精神,不再畏畏缩缩,“而且我相信仁慈的主会保佑我完成这一事业的。”

“在这点上我们的想法倒是一致的,不过我认为,不让他人受到伤害的最好方法是干掉那些伤害他人的人,然后去建立一个没人会互相伤害的世界。”

民兵的这番话让宁媛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但民兵却只是站起来,看向没有阳光的天空,“但愿你的主能继续让你保持着理想并在有朝一日实现吧——可惜我没有这样的信仰,我们只能靠自己……”

见此情景,宁媛似乎想起了什么,掏出一本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与此同时,民兵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也掏出了一本册子——

“我想你可以了解一下我们的主——”

“我想你可以了解一下我们的主义——”

两人同时开口,面面相觑,大抵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尴尬,又默默把自己手上的东西收了回去。

“姑娘,今天我得谢谢你的相助,但或许你该想想:为什么时至今日还会有那么多相残的事情发生呢?这恐怕并不是仅靠救人就能解决的。”民兵抖擞精神,继续踏上征途。

“我知道救人或许治不了本,但总得有救人的人,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死去,无论他们是否与我们为敌,他们都应该有活着的权利,人类所有因相残而受的伤都是莫大的不幸。”重归大道的护士喃喃着,动身前往物资站。

两人相别,怀着不同的想法,却在为了同样一件事,用不同的方式实现共同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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