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起了这一切，可这一切并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发展——准确的说，差太多了。信号再次接通时，他们所看到的虽不是最坏的结果，但也没好到哪去。
“没什么可道歉的，你应该早就猜到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奔着你那天真的计划来的。”弗恩带着一叠资料走进由于飞船长期不启动而几乎只剩观景作用的驾驶舱，“有的人当初只有离开地球的理由，却找不到跟你这么做的理由。”
“我知道，我现在才顿悟原来自己的执念会趋遣我自己干出那么反智的事……你们比我好太多了，你们愿意陪我胡闹都是我的荣幸……”布拉缇卡往椅子的靠背上一躺，长叹一口气，
“你们说的没错，既然种种迹象都表明所谓的‘神’没有真的降临在人类文明中，那我们就不应该在新的世界上强行加入一群实体的神，否则这一切会向着预期之外的畸形方向发展，就像刚才——”
布拉缇卡稚嫩的声音显得格外委屈，仿佛真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他起身用比孩子麻利得多的身手调出卫星拍摄到的一个片段，
“借着刚恢复一点的信号拍到的——另一个你联合当地人把我们花了那么多精力造出来的神给杀了……其它两个的结局也差不多，我们这个阶段的计划可以说是全盘失败，即便在我们的干预下他们也没接受这样的神明……”
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双手快速地翻阅自己很久以前写的“剧本”和“备忘录”——它们已经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像文物一样布满褶皱了，这在设计简约前卫的飞船控制台上显得格格不入。
“唔……我会替弗瑞恩向你们道歉，不过没必要自责什么，毕竟我们都只是需要一个存在的理由，让自己有点事做罢了。”弗恩打开资料袋，从里面掏出一沓写满未来规划的试验报告，“我想这能赋予他们真正的肉身，拥有完整的新陈代谢、生理需求和生殖能力——简而言之，他们会变得更像真人。”
布拉缇卡伸手接过芯片，双眼却依旧盯着那两本书，沉默许久之后，他发出了一声苦笑:“啊呀……当时的我绝不会想到这个天真的设想会在许久之后的今天——在计划的初期就变成这样一副烂摊子，他们要是知道在天上看着自己的是这么个不负责任的家伙，他们会怎么想呢？”
“那些在地面的生灵都没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失败世界里，咱却先自暴自弃起来，这恐怕不好。”弗恩试图安慰布拉缇卡，尽管布拉缇卡的语气并没有那么沮丧。
“我没有自暴自弃，我只是在感慨……我确实不该一开始就为我们创造的世界定好结局，哪怕再单薄的思想也是独立的、有能动性的，他们想做的事、会做的事本来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何况我当年还找了不少有个性的原型。”
布拉缇卡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在显示屏上调出一张截图，“这个黄眼睛的是哪位来着？他跟弗瑞恩一起带动东边的人民干掉了布瑞特，我想他如今应该是那里的领袖。”
“他是你当年去战后废墟看见的一个起义军尸体，那对金眸……你开始以为那是战斗用的特殊改造，所以就给了他弄了一个具有领导力的设定……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眼睛其实只是快被淘汰的一种电子义眼，他大概只是一个普通人。”
“啊对，我想起来了——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差……这老了之后，别人越来越冷静了、看开了，我却越来越浮躁……”
飞船上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个给自己“续命”的方法，才好在千年的时间——乃至未来万年的时间里一直控制这个小世界的走向，有人将这视为使命，有人将这视为娱乐，但无论怀着怎样的态度，不可否认的是，飞船上的人们几乎只有这件事是能做的了。
在所有成员中，布拉缇卡的“续命”方式最特殊也最“落后”，当年因为体质所限，他不能像大多数人那样把自己的思维转移到更强大的人工智能躯体里一劳永逸，只能用特殊的注射剂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在弥留之际“返老还童”。
最大的问题是全身细胞的再生比的他身体上的“成长”略慢了一些，这在起初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长此以往，布拉缇卡的身体机能不断下降，飞船上的诸多事宜和远大的理想也渐渐超过了他这血肉之躯所能记忆的上限，大脑的本能不得不帮他抛却一些不重要的记忆，以免这副日益孱弱的身体不堪重负而崩溃。
“或许比起书写一个架空的神话，塑造一个更加鲜活的世界更有利于这些文明的发展。”弗恩思索片刻，继续道，“和地面失联的日子里除了造神之外，还有几个学者帮我们开发出了更适应当地环境的动植物，这应该好过继续研究对人体的生理改造。”
在这个荒诞的“造神”计划被宣告失败后，布拉缇卡已经颓唐很久了，飞船的实验室里还保留着各种因不人道试验而死的克隆体，在他们的牺牲下，三个“神”被造了出来，然后他们被投放回地面的下一刻就被地面上的生物给抹杀了。
这里人类不需要他们造出的“神”——布拉缇卡渐渐认清了这个现实，曾经狂热的幻想也在令人失望的实践中被浇得冰冷刺骨。
“其它人……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一开始就是？我想听听你们的观点——虽然这可能有点太晚了。”布拉缇卡的声音很弱，他已经动摇了自己那颗偏执的心，嘴上却还是不愿半途而废。
“恕我直言，很多人起初就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起初只是想逃离那个悲哀的旧世界，所以对于‘做什么’‘怎么做’这样的问题——大伙倒是无所谓，恰好你有这样的计划，也就迁就你去了，但这个世界毕竟是我们一手创造的世界，时间一长，不免开始生情、认真起来……”
“好吧……谢谢你们这——”布拉缇卡看了一眼墙上的计时器，“如果航行期间计时器没被干扰的话，按地球那的时间，谢谢你们这四千多年的迁就……我也不能这样任性下去啊……”
他合上那两本书，从控制台上取下一个手电筒似的镜头，把报告上的文字快速扫过一遍，“约特，帮咱看看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可好？如果你也觉没问题的话，咱就开始着手进行下一步了。”
显示屏被折叠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台全息投影仪，一个男人的脸庞随之映现——在地球上时他自称“福克斯·约特”，如今他的意识与自己制造的具有更强大思维能力的人工智能融为一体，以这种无实体的形态打理着飞船上的日常事务。
“胡闹了那么久你这会想起我来啦？”全息影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沉默须臾——大概是在分析完那些天马行空的计划之后，他继续说道，
“那你们得保证有足够的储备——我看目前是不够的，虽然派了不少探险舰队去捕捉小行星，能补上这些年造神的空缺，但绝对不够在一片只剩废墟的不毛之地创造一个生物圈……我们有的是时间，但在此之前我们总得先安顿好这些人吧？”
不待布拉缇卡开口，弗恩先一步给出了解决方案:“就目前情况而言，各个文明——至少是有统治者的聚落已经形成了，这反而更省事，磁场风暴和太阳风暴停息过后浮岛会下沉，与地面的缺口吻合如初，那时我们也能够继续控制他们的思维了……
虽然这些年他们的想法可能会更多，思维更复杂更难操控，但只要限制住他们的首领们，让他们不敢越界，一切就成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让这个世界拥有更多物种——专属于这个世界的物种——”
正说着，约特的投影突然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有扇不该打开的门被打开了……”
“什么？”布拉缇卡和弗恩都无法理解约特的反应，“普莱德的房间……我们好像近来都没关注过她的状况……”
“我去看看。”弗恩立刻出了来时的走廊，驾驶舱内只剩布拉缇卡和约特两人。
“好吧……既然如此，我得重新改改我的剧本了……虽然我如今也已经忘了当初我是怎么想的……”布拉缇卡又苦笑一声，笔尖落在了那两本充满岁月感的本子上，“话说约特，你觉得人与时代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拜托，你知道的，这方面可是我的知识盲区。”约特盯着颓唐的布拉缇卡，大抵是心生了几分怜悯，还是很勉强地做出了回答，
“人与时代的关系么……我想应该和飞虫与树有几分共性……”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