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的子民，很高兴你们都在这里。”
火光映照中，露天花园里的魔物们在草坪上里里外外围成几圈，中间是正在发表讲话的、身形庞大的灰白熊魔王亚克曼，以及站在它身边，被衬托得像人偶一样娇小的魔物公主莉卡。
此时的亚克曼已不复先前谐星的模样，神情庄严而肃穆，这样的它才有魔物之王的样子。
“感谢你们为这次晚会的付出，虽然是仓促举办的晚会，但还是成功地让大家齐聚一堂，渡过了愉快的夜晚，吾对此深感欣慰。”
在场的所有魔物没有一个出声，它们都在静默地等待着魔王接下来的话。
“今天是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不止是对吾，而是对整个魔族来说也是这样。当然吾清楚你们都很喜欢莉卡，而这并不因为她是吾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吾们魔族真正诞生的第一个孩子，也是除了吾以外的第二个完整的魔族。所以吾觉得有必要在这里说明一下，吾想要举办晚会庆祝莉卡学会魔法的理由。”
只见亚克曼稍微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片刻后它又缓缓地继续说道：
“吾们魔族，是没有家园、没有历史、没有文明的种族。但不同于那些浑浑噩噩的魔物，吾们拥有知性、拥有自我，所以吾们必须去思考吾们自身究竟要以怎样的方式活在这个世上。为了拥有家园，吾们花费了数十年才在这片废墟上建立起城镇，建立起属于吾们魔族的王国。但这还远远不够，吾们需要的是未来，而莉卡就是吾们的未来。莉卡出生的时候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认字更不会魔法，但经过学习她还是慢慢地掌握了这一切，就跟人类的孩子一样。这意味着只要吾们拥有更多像莉卡一样的孩子，吾们魔族就能真正地拥有传承。即便在吾们死后，这些孩子们也会将魔族延续下去，创造出属于吾们的历史和文明。这样的话，总有一天魔族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第二个知性种族。到那个时候，即便是身为吾们老师和敌人的人类，也会不得不承认吾们是与他们对等的存在。”
说到这，亚克曼举起了手中装着啤酒的木碗，迎着月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里原本应该有更多的同伴，可惜他们已经无法陪伴吾们见证这一切。这一杯酒就当敬给他们了。”
话毕，亚克曼将木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敬死去的同伴——”
魔物们也纷纷回应魔王的话语，各自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然后一饮而尽。
这时，亚克曼低下头看着莉卡，伸手揉了揉莉卡的小脑袋，它脸上的表情仿佛又从魔王变回了莉卡熟悉的那个傻父亲：
“莉卡，魔族的时间还有很长，找到适合自己的步伐慢慢成长就行了，不必急着想要成为谁也可以。吾希望你经过深思熟虑，问清楚自己内心再作出选择。酒的话……不想喝就算了吧。”
或许……也不是那么蠢。莉卡心里想着，她默不作声地由着亚克曼摸自己的头，视线下移看着自己手里的木杯。
澄黄清澈的液体盛放在木杯里，摇晃的液面在夜空下闪闪发光，仿佛有天上的星星坠落其中。
神职人员禁止饮酒——这是女神箴言中明文写着但又没几个人遵守的戒律。不过至少过去的加里从来都没有喝过酒，即便被选中为勇者后也是滴酒不沾。
守护骑士就该有守护骑士的样子，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女神的话语，那又该怎样去引导别人聆听女神的教诲？莉卡一直都是这样的想法。
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
莉卡违背了不能触碰的戒律，还转生成了被圣剑拒绝的魔物，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继续自称为女神的信徒，也不能祈求女神的垂怜。正因如此，她在复活后便再也没有向女神祈祷过一次。
事到如今也不差这一条了，喝就喝吧——基于这样的理由，莉卡总算做出了选择。
于是她举起木杯，闭上眼睛，就跟喝水一样‘吨吨吨’地将酒水灌入喉咙，两下子就把杯子喝干了。
酒的味道很奇怪，清香中带着苦涩。这是莉卡第一次喝酒的感想，尤其是那苦涩的味道，几乎要渗透到舌头底下去。
莉卡放下木杯，用不大的声音模棱两可地说：
“我会努力做好我自己的。”
这便算是她对亚克曼先前那番话的回答了。
对此亚克曼点了点头，似乎它也对莉卡的这个回答很满意。
这时，周围开始响起零散的掌声，最先带头的是爱玛和桃瑞丝，再到城堡里的仆从，随后逐渐扩散到在场的所有魔物。
这掌声并不热烈，但经久不绝。
“好了，吾想说的话到此结束，接下来晚会继续。”
最终，在亚克曼的宣布下，激烈的鼓声重起，露天花园再次热闹起来。
*
众所周知，章鱼魔物克拉肯有八条触手，是整座魔王城里手最多的魔物。
因此，在这个烧烤会场里，大部分演奏的音乐都是出自它的触手，它自己一个就能顶得上一支小型乐团。
就比如现在——它两条触手拎着细鼓棒，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皮鼓和金属吊镲；两条触手拉奏红木制的大型弓弦乐器；两条触手抱着一个带按键的奇怪乐器拉来拉去；剩下一个吸盘般的口部则和剩下的两条触手一起对付排在面前的三个吹奏乐器。
莉卡坐在石凳上，一边吃着烤串一边看着克拉肯分心四用的演奏。这头章鱼因为说不了话，平时都是用一些不明所以的肢体语言表达情绪，所以莉卡对它的了解也仅限于它是个勤快的清洁工。
克拉肯正在演奏的是卡萨帝国里比较有名的一首民谣，因为曲调欢快而经常被用在城镇节日庆典的时候。虽然莉卡不太懂音乐，但也大概听得出克拉肯演奏得还不错。
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克拉肯使用的那些乐器。有好几样是她过去未曾见过的，不知道魔物们是仿造的哪个国家的乐器。
“莉卡对乐器有兴趣吗？”一旁的爱玛见莉卡目不转睛的样子，忍不住出声问。
“嗯。”莉卡老实地回答，指着克拉肯手里拉的那个带按键的乐器说，“妈妈知道那个是什么吗？图书室里有讲乐器的书，不过我好像没见过这个。”
“那个呀……那个是你爸爸做的，所以书上找不到也不奇怪噢。”
“嗯？”
爱玛的回答让莉卡吃了一惊。比起章鱼会演奏音乐，魔王还会自制乐器这件事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另一边的桃瑞丝接过话解释道：
“那个叫手风琴，是魔王大人亲自做的。莉卡殿下不必吃惊，城堡里有不少乐器都是魔王大人自己做的，这些都是人类世界不存在的乐器，只属于我们魔族。”
说到这，桃瑞丝的嘴角略微上翘，一副非常得意的样子。
“原来如此，爸爸还会这个，我都不知道呢。”莉卡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此时的亚克曼正在一个烧烤架前兴致勃勃地捣鼓着烤肉，而它敏锐地察觉到莉卡的视线，立即放下烤肉走了过来。
“吾听见你们在讨论手风琴，难道是莉卡对吾做的乐器感兴趣了？”亚克曼磨蹭着自己的巴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吾可不只是会做乐器这么简单，要说到演奏，吾可比那头章鱼厉害多了。”
“陛下，莉卡没有听过你的演奏，你可以趁这个机会露一手给她看看。”爱玛提议说。
“说得好！爱玛，等着吾，吾这就给你们来一首。”
亚克曼正愁没台阶，一听见爱玛这话，它顿时就兴冲冲地跑去克拉肯那边了。
于是，莉卡便看见了以下的一幕——
灰白熊走到章鱼面前，章鱼停下了演奏；灰白熊嘴巴一张一合，指了指章鱼手中的手风琴；章鱼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还伸出两只触手做出交叉的拒绝手势；灰白熊见谈判不成，直接趁章鱼不注意一下子出手抢走手风琴并转身就跑；章鱼无助地伸出触手，嘴巴发出“咕噜咕噜”的委屈声音，眼里充满了泪水。
好一出魔王大战章鱼怪的戏码。
莉卡突然觉得有点同情克拉肯。
她原本还以为这头章鱼是被迫在那里担当乐团，没想到它真的就只是兴趣使然。
这样一来，就更显得亚克曼像个抢小孩子玩具的地痞流氓了。
因此，在亚克曼笑嘻嘻地抱着手风琴走过来的时候，莉卡便忍不住跟它说了一句：
“爸爸，这样做可是不太好的噢。”
听见这话，亚克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憋了好一会儿，它才支支吾吾地解释：
“这个琴本来就是吾做的......而且吾只是想让莉卡你听一下吾的曲子。”
同样看见了这一幕的爱玛也露出了非常无奈的神情，她毫不留情地指责道：
“陛下，无论是身为魔王还是身为父亲，你都要给莉卡做好示范，刚才那样实在太没风度了。”
“吾知道了！就一首，吾拉一首就还回去！”
亚克曼被母女倆的话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乖乖妥协。
然后它不再说话，在草地上坐下来，闭上眼睛。
“接下来吾要演奏的这首曲子叫……叫什么吾也不知道，总之是吾一直记得的曲子，也是吾最喜欢的曲子。”
当悠扬的、极具叙事性的琴声响起时，莉卡就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魔王的能力。
那是一首莉卡从未听过的曲子，明快的部分让她仿佛看见了港口城市里的集市，闻到了海风的腥味，穿过集市的大街小巷，听着商贩们的吆喝；而婉转的部分则给人一种深情的印象，如同是一名少女在挑选着给恋人的礼物，从早晨到黄昏都在港口眺望着，期盼着远行恋人的归来。
莉卡觉得如果这首曲子能传到人类那边去，那必定会成为脍炙人口的好曲子。
当然，亚克曼的演奏也是十分完美。相比起来，克拉肯这头章鱼的演奏还是差了不少。
如果说音乐表演的意义就是在于打动人的话，那莉卡觉得亚克曼已经做到了。
因此尽管对此心情复杂，她还是在曲子结束的时候送上了掌声。
“爸爸的曲子很好听。”
这句话莉卡是发自内心说的。
只见亚克曼又是一副感动得要哭的模样，但它这次好歹忍住了，只是挠了挠脸幸福地笑着说:
“哈……哈哈，莉卡你喜欢就好。”
“这首曲子爸爸是从哪里知道的？”莉卡又问。
出乎意料的亚克曼摇了摇头，说：
“吾也不知道。它从一开始就在吾的记忆里，吾在很久以前试着找过这首曲子的原作者，但最后没有找到。”
见亚克曼一副‘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的样子，莉卡最终还是选择暂时压下自己无谓的好奇心。
“那爸爸还是快点把手风琴还回去吧，克克看起来已经哭了。”
“莉卡不想听吾再拉一首了吗？”
“咳咳，陛下，说话要算话。”爱玛出声提醒。
亚克曼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莉卡，然而莉卡对此丝毫不为动，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吧——”
亚克曼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克拉肯的方向走去。
看着它的背影，莉卡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
啊——对了。
莉卡忽然想起，亚克曼是扔下自己的烤肉直接过来的。
那烤肉现在怕不是已经烧成炭了。
正当莉卡这样想的时候，耳旁响起了一个语调平直的声音：
“爱玛殿下，桃瑞丝小姐，莉卡殿下，这是魔王大人的烤肉。”
“谢谢～”
“谢谢。”
听见爱玛和桃瑞丝说话，莉卡转过头去，发现正是一开始把自己拉进花园的那名白毛猫人女仆，她体贴地把亚克曼丢下不管的那些烤肉串放到盘子里端了过来。
轮到莉卡接过烤肉串时，她本也想说声谢谢，然而此时的一个发现，却让她在开口之前把话堵在了喉咙里。
她看见了一个笑容。
一个她无比熟悉的笑容，出现在了这名被称为塞拉的猫人女仆脸上。
嘴角微微翘起，看似很标准的微笑，然而仔细看便会发现眼神中没有丝毫笑意，反而透出一种冰冷的空洞感。
“莉卡殿下，那我先行告退——”
依旧是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完塞拉便转身快步离开。莉卡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默默地将塞拉刚才的样子和晚会开始前、以及白天在训练室时的样子作对比。
果然，感觉完全不同。莉卡心情变得阴沉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魔王城里见到这个表情。
莉卡并不是认为塞拉的笑容很奇怪，相反地，她是觉得这个笑容实在太正常了。
对比起来，整座魔王城才是异常的。
莉卡当了十年以上的守护骑士，她绝无可能忘记这样的笑容。
这是屠戮了整条村庄的，绿发少女的笑容。
这是在前往魔王城的路上，将落单的勇者小队同伴杀害的，敌人的笑容。
这是魔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