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这是趋异症的前兆。”门诊柜台那边的医生漫不经心地搅动着咖啡,那个杯子上有个海怪的图案,看上去格外高级。

“趋异症?那是什么?它不会影响我工作吧?”单项席闻言,脸上立刻映现出几分张皇失措。

“那是一种自古以来就有的——啊,环境导致的寄生虫疾病。发病后的人会吐血,然后丧失理智陷入疯狂,开始咬人,后期病重了还可能会丧失人格变成器物——但那没什么危险的,不致命,就算变成器物了也依然是活着的。”

看着被愁云笼罩的单项席,那医生却调侃似的怪笑起来,“不过您找对人啦,我本职的工作是牙医,特长就是医嘴,要我说啊,只要没有怨言就不会出现这么些个怪病了——”

一包白色的粉末被极其随意地丢到单项席手中,上面用跳舞小人似的字体印着“极乐糖精”,“时刻记住你自己是人,有且只有两只眼睛在鼻子两侧,然后感觉不适的话就把这粉末泡水喝掉,这就没事了——给钱!”

拎着一袋糖精出门,单项席立刻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喧哗声,走向酒馆的灯影,不出所料的见到了聚集在一起的工人们——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他熟悉的面孔了。

在男工们全然不顾形象的大呼小叫中,他一下就听到了那一丝元气十足的女声:

“别怕他们,你们什么都没错,你为那些混蛋工作,他们给你工资不是义务吗?这是一笔他们违约了的交易,就算真的资金运转不好也是他们的问题,怎么还要你们反思起来了?

我教你个法子,明天提个锤子扳手什么的——要挑大的——然后去抓住他们的领子,这样他们就再也不敢这样作威作福了——不骗你们,这‘大资金运转术’我又不是没用过!”

一个针织厂女工打扮的少女话音刚落,四周立刻传来掌声和口哨声。

“维黎姐,够硬气!我敬你一杯!”一个年轻的工人向少有的女工举杯,后者却连忙摆手拒绝:“不,不,我不够硬,如果有一天我们能联合起来,那才是无往不破的啊——噢还有,我不喝酒,我得保持清醒,你最好也别多喝——”

当维黎瞟到人群中单项席的身影时,她的音调立刻高了不少,从一个英勇的“领袖”变成了一个活泼的孩子:“哥”!

单项席被维黎一个飞扑抱得站不稳,这个小他六岁的妹妹有着与生俱来的活力和正义感,进而催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魔力,每次见到她,单项席烦躁的心总能一下平静许多。

此时此刻,那魔力再次生效,头晕和耳鸣一下缓解了不少,总是挥之不去的戴伽的面容连同带来的一切复杂情绪都在相拥的温度下被抛诸脑后。

“我现在有个好消息和一些新打算,我们出去聊——”

维黎的声音低下去后,弗艾特低沉的音色就占了上风:

“三天之后又三天,那个该死的已经欠了咱第十二个‘三天’啦!还好意思摆出那副架子说自己是咱的救世主、再生父母?他也配?让他做我儿子我都嫌掉价!”

弗艾特的咒骂换来了众工友的喝彩,其中一人还友善地出来提醒道:“别让你老板做你的儿子,否则我们刚咒过她——你老婆会死的!”

单项席没有过多留意他人的话语,受了一天闷气的人难免要在私下对那些待他们不好的人大肆批斗,曾经的他也是这类活动的“主要发起人”之一,不过有了几倍于他人的月薪后他大概不会再参与这种低俗的事了。

“啊?怎么又有这事?今年都第几起了……”维黎突然停住了,因为他听到了关于有人因机器故障而被弄成残疾的话题。“走吧,先别管这些了。”单项席扯了两下维黎的袖子,将她带出了酒馆。

前脚刚出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和单项席擦肩而过,他认出了那是自己以前的监工,于是工人的叫骂声停止了,他回头朝屋里看去,所有人都带着几分强压的戾气和不安,盯着那平日里也和他们一样满口粗鄙之语的家伙。

场面陷入了数十秒的尴尬,而打破沉默的是两个在角落里喝得不省人事的酒鬼,这时他们突然开口了,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吵起了前言不搭后语的架:

“我说的——千真万确嗷!那个奇美拉啊,你小心点,是真的拉……哎不是,那可真太吓人了哇,它穿好衣服后就从宝箱里跳出来,拿蝙蝠的触手,封住——你的嘴!再拿豺狼的翅膀遮住你的眼!最后,它就举起乌贼的爪子——咔嚓!把你撕成碎片!”

“你……放屁!妖言惑众的东西,那个奇美拉早在……一二三……反正很久之后就已经被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啦!全国……人嗝……亲眼所见!都1834年了,还有人信这么蠢的谣言?”

“不对,不一样,拜托咧,奇美拉吃了那么多人,它肯定早就知道怎么扮人样!你凭什么说那个被砍死的就是真的奇美拉?嗯?”

单项席很庆幸自己不是那群命苦的工人,也不用再受那个监工的气了,他对此情此景报以无所谓的态度,倒是维黎为此感到不乐。

在回家的路上,兄妹像以前那样聊起当天的见闻,不过今天少有的由单项席先开口:“我这现在找到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算了一下,够供你上学了,今后你可以不用再半工半读啦——而且就算这样也还有多余的钱能攒下来买房子。”

“什么工作那么赚钱啊?”

“嗯……算是职员,职员可比工人体面多了,按专家的分法,我们已经到中等水平了。”

维黎先是露出了几分惊喜,但顷刻这份喜悦就被带着几分不舍的顾虑取而代之:“这当然是很好的,但是……她们可能离不开我。”

“她们?”

“就是针织厂的那些姐妹们啊,你知道的,那个老板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那些监工……要是我走了,天知道她们会受多少委屈。”

维黎很认真地答道,可单项席却把这当作了孩子的无端烦恼:

“你也真是的……总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你怎么就觉得她们离不开你呢?而且我们可以摒弃掉过去那些不堪的事物拥抱新生活——”

“那她们呢?哥,你想想,现在整个厂子里只有我一个上过学的,他们吃了太多亏,受了太多不平等的待遇,我不能这样坐视不管,还有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我得教他们——”

“没必要为这些事情瞎操心了吧?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你也别真把自己当罗兰夫人了,时代已经不一样了,咱没必要冒这个险……咱做好自己就完事大吉啦。”

“哥!你这……”

单项席觉得妹妹的想法好像没有从前那般令他认可了,维黎也觉得哥哥的观念变得有些古怪了,两人沉默许久,直到回到工棚时维黎才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话:

“对,时代不同了,可只要暴君没死,只要不平等的地位存在,世界就需要下一个罗兰夫人……”

她喃喃着,在油灯旁翻开了一本罗伯特·欧文的书,摆在一旁的还有莫尔和弥尔顿的著作。一个新颖的名词从白纸上脱出,如同暖流般涌入她的瞳孔,正欲细看,最后一点灯油烧尽了,放光的眼并不能代替灯光,让她看清那些字句,她只好作罢,上床仰面睡了过去。

到了深夜,单项席白天的症状复发了,疼痛迫使他在浅睡中惊醒。他摸索着起身揽过半杯冷水,撒一小把糖精,还未等化开就一饮而尽。

难言的怪味在口中弥散,激得单项席浑身发抖,不过,当那还浸着颗粒的液体滑下食道后,他确实感觉好多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