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在他的记忆中，安凛从来没有穿过下摆高于膝盖的裙子，衣服也不会像雕像这般有这么多的蕾丝花边。

虽然这身打扮看上去花枝招展，甚至可以说服饰相当精美。

这是大众对贵族少女的印象，并不是安凛。

而最违和的是，这座雕像的面容。

那是一个灿烂的笑容，灿烂到沃夜西以为自己看错了。

活泼，生动，可爱……这些词都可以用来形容这个笑容。但是，沃夜西唯独可以肯定一点，安凛的笑容不是这样的。

安凛的笑，更像一种礼仪。

沃夜西清楚自己不懂女生心思，所以他不能肯定安凛什么时候真正地因为喜悦而展露笑容。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

明明，已经这么久了。

“啧啧，我真想知道是哪位大佬有如此手笔。”森林在一旁叹道，“这雕像的材料是象雕石啊，专做艺术品的石料，价格上仅次于格雷白石。”

经过在采石办的工作，沃夜西对石料也有了一些了解。

第一档次必然是号称“石中贵族”的格雷白石；第二档，便是被大量用于制作雕刻的象雕石，以及用于家中奢华布置的金纹大理石。

那之后才轮到大众认知中的上等石料，比如各色的柏石。

眼前的雕像所使用的象雕石怕是要以吨计。

不仅如此，打造这样一件艺术品，自然还需要一位称得上是高明的雕刻师。

这花费的价钱，可真不好衡量了。

学生们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哪怕是不缺钱的贵族子弟们，也极少有能二话不说就用象雕石打造一座雕像的魄力。

“西哥，你看见了吗！”考斯冲到沃夜西跟前，指着雕像喊道：“简直神迹！”

古特也点了点头，本就不善言语的他这会儿除了两眼发直，没法表达自己的惊讶了。

“我说……”沃夜西正要说话，突然看见前方一男一女匆匆挤过人群，而且还正在喋喋不休地争执。

原本沃夜西不会注意到这些，只不过对方太眼熟了，而且女生的发型实在是瞩目。

“熊大？”沃夜西脱口而出。

“什么？”男生的心情相当不好，恶狠狠地回头，一眼便瞧见了沃夜西。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友好起来。

“呃，西哥，我叫熊三……您不记得了啊？”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记得，七层的熊三哥。”

“哎哎哎，别，我可不敢在西哥您面前叫‘哥’啊！”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他的女友坎莉正在气头上，结果熊三突然跟别人说起了话，这怎么能忍？于是，她也用恶狠狠地表情看向了沃夜西。

“哟……哟！这不是西哥嘛！早上好！”

正所谓女人善变，坎莉的表情变得比熊三更快，这会儿已经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别这么叫我，还有，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沃夜西无奈地望着两人。

想想那个时候，熊三和坎莉为了帮考斯和古特两人撑场面，特地到一层来作威作福。

熊三仗着自己那接近初限的实力，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坎莉更是仗着自己有个厉害男友，甚至还差点儿对瑞嘉动手，可谓是嚣张跋扈。

结果，惹上了沃夜西，这对情侣才彻底后悔。自那之后，他俩对沃夜西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看在他们也没再惹事的份上，沃夜西也就让这事儿过去了。

似乎还是在昨天发生的事情，仔细一想，竟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你俩吵什么呢？”沃夜西问道。

“我就说了一句，你看人家追安凛·康菲亚的多卖力，连雕像都有。结果这家伙，说什么劳民伤财……”坎莉抢先回答。

“这不是废话吗？那送雕像的家里得多有钱？我家里多有钱？”熊三摊手。

“我知道啊，可是你连哄我都不会吗！？”坎莉抓着熊三的衣领怒道。

“你在逗我？这有什么好哄的。”熊三不屑道，“不就是块大了点的石头吗？”

坎莉给气笑了：“我看你才是块石头！”

沃夜西眼看着争斗升级，心中奇怪，话说这俩脾气都不好，也不知是怎么凑一块儿的。

“先歇会儿。”沃夜西把熊三拉到一边。

“熊三哥，我大概明白坎莉的意思了。其实你随便买个什么送她就完了，不是真要你送雕像。”

熊三一愣：“真的么？”

“想想看，能买得起雕像的有几个人，当然你女友也知道你买不起。”沃夜西一本正经地分析。

“跟你说这个是一种暗示，甚至送不送东西都不重要，主要是你有这个心意表达出来。你女友开心了，这不皆大欢喜么。”

坎莉在一旁偷听两人说话，这会儿不禁讶道：“西哥，你这么懂！？”

“嗯？我猜对了么？那就行了。”沃夜西点了点头。

熊三仿佛醍醐灌顶：“我靠！确实是这个道理！哎哟我去，我一听雕像就给气晕了。坎莉她那个臭脾气，确实是这样的啊！”

“你说谁臭脾气？”坎莉瞪着他。

“嗨，我错了，咱们别吵了。”熊三也不生气，还换上一副笑脸，“回头给你买个小木雕去，就是不怎么贵重，你喜欢就行。”

坎莉的气也消了大半。虽然还瞪着熊三，但是嘴角也止不住上扬。

“三三送的，我当然喜欢。”她喜笑颜开。

“嘶……”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似乎所有人都犯了牙疼的毛病。

这俩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凑一块儿，也不是没道理。

沃夜西心想。

不过，举手之劳解决一桩情侣吵架，倒也是有些成就感。

……

“修魂社的人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前方的人群随即攒动起来。

沃夜西放眼望去，只见身着统一制服的修魂社干部们走进了人群，学生们纷纷让开一条道。

为首的高个男生，神情倨傲，衣着比其他人更华丽。

自然是修魂社的社长，朱力雷勋士。

朱力雷来到雕像跟前，抬头望了望，很快便不屑地转过身去：“我想夸奖一下雕像本身的工艺水平，但是这神态，绝不会是康菲亚小姐。”

“不愧是社长，一眼便看穿了本质！”干部中有善于拍马屁的抓住重点，然后奋力地鼓掌。

周围人也不明所以地跟着鼓掌。

沃夜西有些惊讶，没想到朱力雷也一下子就发现了关键问题。

“诺莲娜，查到是谁送的没有？”朱力雷侧过脸来。

诺莲娜推了推眼镜，飞速地翻阅着怀里的一捧文件：“我已经询阅了今天一整天的访客记录。雕像是于下午两点整送入学院，而负责搬运的是一家运输工厂，赠与者本人并未出现。”

找了个代理？为什么本人不出现？

朱力雷又问：“运输工厂怎么说？委托人是谁应该能查到吧？”

“已经联系过了。工厂方面也不知道，对方选择了匿名。”

至于么？朱力雷也开始觉得奇怪。

送这么一个雕像，明摆着是要引起轰动的。一般情况下，肯定是要带上身份以彰显自己的实力。

但对方却偏偏隐藏起来。

这时，前方的议论声忽然大了起来。

沃夜西心中仿佛有某种预感。他的目光随着声音而去，越过人群，便看到了安凛。

作为本次事件的主角，安凛似乎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在雕像的跟前驻足。

无法捕捉到她任何细微的表情，以至于没有人能判断安凛此时在想些什么。

只有沃夜西注意到了一丝不自然，任她隐藏得再好也会存在的不自然。

安凛的小指微微向上蜷起，轻轻地触碰裙边。

一向注重礼仪无可挑剔的少女，即便是站在那里无所事事，也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小动作。

对于格拉比的贵族来说，这是不雅。

至于圣城的贵族，对于姿态方面的要求只会更加严苛。

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在他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沃夜西知道，这是安凛不自然的表现。

对此，沃夜西与其说是了解，不如说是记得很清楚。

……

“我叫安凛·康菲亚，叫我安凛就好了呀。”

那是沃夜西刚刚来到星华大教堂的时候，那年他八岁。

“我听说了，你是先知骑士团团长的女儿，康菲亚大小姐。”

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里，沃夜西望着面前的餐盘，盯着盘子里所剩无几的汤汁。

安凛站在桌子对面，有些不知所措。

她觉得，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男孩，好像在刻意抗拒着别人。

这几天来，他拒绝和任何人一起用餐。哪怕是同龄的孩子们，他也不愿意搭话。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来主动接近他了。

不知道为什么，安凛无法放着沃夜西不管。或许是因为，这个男孩是被自己从悬桥堡的废墟里带出来的吧。

“吃的东西不合口味吗？”安凛问道。

沃夜西没有答话，只是用汤匙搅拌着汤汁，盛起里面的土豆块然后又放下。

没有光的角落，他似乎要融进这片阴影。

安凛抿着嘴，她下定了决心，来到沃夜西的身边，轻抚裙摆，在他旁边坐下。

沃夜西这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满是疑惑。

“你干嘛？”

“陪着你。”安凛认真地望着他。

“我不需要你陪。”沃夜西的眼神闪过一丝阴霾，然后转过身去。

安凛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她还从未被人这样干脆地拒绝过。

气氛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沃夜西也有些受不了，他站了起来，道：“我吃饱了，回去了。”

“那个，你的嘴角……”

安凛看到沃夜西的嘴角还留着一丝油渍，显然他连嘴也没擦。于是，她便拿出一只手帕递了过去。

没想到的是，沃夜西看到女孩那近在咫尺的雪白的五指，仿佛受惊的兔子，喊了句：“别管我！”随后抬手一挡，不仅是打掉了手帕，还因为动作大掀翻了桌上的餐盘。

女孩那天蓝色的裙摆上便多了几点深褐色的油渍。

沃夜西回头看了一眼，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离谱的错误，所以逃离了。

而回头的那一眼，他看到的是女孩的手，小指蜷起，勾住裙摆。

……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是自己来到星华大教堂后，第一次和安凛说话。

沃夜西记住了蜷起的小指。

他时常会留意这一点。

那一次在马车上，因为安凛隐瞒了关于孔凡帕的事情，自己觉得她擅作主张而说了那番抱怨的话之后，他同样注意到了少女搭在膝上的手，小指不自然地蜷起。

这是她心中有所顾虑的表现。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变过。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注意安凛的表情，但那张如雕塑般精致的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情绪。

只有沃夜西，他大概知道安凛的心情。

于是，他拿出传讯符，联系到了一个以往绝对不会想要去联系的人。

“您好！哟，这不是沃夜西同学嘛！怎么想起来联系我？难道是有什么消息要爆料吗，哈哈哈，那可真是找对人了！”

那一头传来一个高昂的声音。

“你好，因特维尔先生。”沃夜西平静地说道，“我的确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不过，作为交换，我请求你可以帮我一个忙。”

“说来听听？”

因特维尔作为阿莱文馆的采访员，自然与广大同僚一样对任何形式的内幕来者不拒。

当时因为药管局事件，他可是在诊所门口蹲守了三天，才得以进入沃夜西的病房并获得宝贵的采访机会。

尽管最后没有得到什么实质上有用的情报，但是这本身就足以说明了他作为一名采访员的实力。

那之后，他的上司更加青睐于他。

因此，对因特维尔来说，沃夜西就像是他的幸运星。

“你一定知道了最近康菲亚小姐收到不明来历的礼物的事情。”沃夜西说道，“我想拜托你查一下，送礼的人是谁。”

“哈，那已经是昨天的新闻了！在我们这一行来说，过时的消息就像是个变质的奶酪一样让人避之不及……”

因特维尔抱怨了一番，但也没有拒绝：“我想知道您能为我提供怎样的消息？注意！得是新闻，而不是旧闻，知道吗？再说我的时间也很宝贵，我希望这个消息有足够的价值……”

“执剑者是我的老师。”

沃夜西说道。

“……抱歉，您的老师是谁，这我不感兴趣。”因特维尔似乎很介意沃夜西打断自己的发言，“我说过，这个消息得有足够的……”

他忽然停住。

“价值！卧槽！”因特维尔在那一头吼了起来，沃夜西赶紧把传讯符给拿到了远处，“这价值我特么不敢想！！”

“你得想想，这值不值得帮我一个忙。”沃夜西说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先生，您大概不知道执剑者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吧？”因特维尔强压兴奋，“我觉得我们有必要碰个面，我需要详细的情报。”

“不必了。”沃夜西很快回应，“我直接让老师来与你碰面吧。”

“卧槽？你说什么！？”因特维尔惊道：“你是说，我能见到执剑者？面对面的那种？”

沃夜西微微一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