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瑞恩原先是完全知道自己为何而生,又坦然面对和接受自己使命的——然而自从那个毫无逻辑的、荒诞可笑的命令被下达后,他就再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和所做的事了。

伴随一声船舱落地发出的巨响,按动电钮切断伞绳,撞开头顶的天窗,弗瑞恩的脚就踏在了这片从来没有过脚印的地方。

他知道这个世界其实很小,也还很空——远远不如他们记忆深处曾存在过的那个星球,而自己存在的价值就是把这里变成曾经的模样……至少把那些很久之前的故事重新演绎一番。

“喂,喂!你现在应该已经落地了吧?可以开始做你该做的事了。”耳边响起的是弗恩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这个人正在天空的最高处俯瞰这片没被开发过的荒原,耳麦那边的人正在广播室向他喊话。

“听得见,我这……我仔细想了想,当下需要考虑到的因素远不止如何组织一群以代码作为意识支撑起来的生物,我记得这颗星球很好,很适合开展我们的计划,但目前还有很多困难要克服。”

弗瑞恩知道自己有着弗恩的绝大多数记忆和成套的思维,只要他想到的,弗恩也定然会想到。

“当然,但这是我们该考虑的,你只需要把这些人和动植物投放出来——就像我们把你投到这颗星球那样,至于硬件问题,我会尽早补全的,相信不久之后这个世界就能变成我们想见到的模样。”弗恩的声音总是平静至极,听不出任何波澜。

“呃……我能问您个问题吗?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塑造成那个‘想见到的模样?’,”

弗瑞恩的手摸向满目巨大的试管和说不清名字的机器,这机器虽然说不清名字,但他心里却很清楚它们是干什么用的——把那些试管中保存的信息提取出来,经过一系列难懂的流程之后,编译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难道没有得到我的那些回忆吗……因为我们都恨透了那个与理想状态背道而驰的世界啊——他们本来不该变成那样的……”弗瑞恩的耳边回荡起弗恩的叹息。

说是“活生生的”,但那些特殊的生物终究与真正的活人有着本质区别,性格和思维的缺失是一回事,他们的全身都要比常人脆弱得多,寿命长却没有繁衍的能力。

尽管在这颗星球天然具备的种种优越条件下,他们对能量的需求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却更不利于悬在世界上方的那些人在蛮荒中按着曾经熟悉的规律建造新世界了。

第一个被机器编译出来的女子面露惶恐,紧张地茫然地打量着周围,在确定了什么之后,终于卸下了莫名的防备,喃喃自语道:“这里真是安静,跟那里很不一样……”

“是啊,安静得让人感到孤独、害怕……”弗瑞恩一边附和一边搬起下一支试管,“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让这里拥有更多生命——我的意思是把这些试管编译成像我们那样的人——这会是个相当大的工程。”

“这极光很好看,不是吗?如果再有点生机就好了,这里会变得更美。”

女子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怪异,弗瑞恩以为自己不小心触动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好在女子并没有多计较什么,只是俯身抱起下一根试管作为回答。

越来越多的人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因为其中有不少人愿意帮忙搬运那些试管,弗瑞恩的任务因此变得不再繁重了,然而怨声也随之而起,“出生”不久的人们很快就感到乏力,本能在驱使别再继续背负这样沉重的东西。

“您可别忘了,我就是您,我也会编程这种思维的……要不您再给我投下来别的配套的设备吧,我直接造一个强壮且不知疲倦的人出来,把剩下的工作一次搞定吧!这样我也好腾出手开展下一步。”

弗恩对弗瑞恩的请求予以肯定,不久之后那台机器就和新一波的生产资料一起被投放下来。

当弗瑞恩把自己关进那个微型实验室,一心制造一个能代替自己和人们工作的新生物时,那群无事可做的人就已经自己捣鼓起了其它机器。

过往的回忆帮了大忙,他们很快就弄明白了各种工具和器械的用法,寻找起这个世界上的资源,他们甚至盖起了房屋和工厂,和曾经被建起后又被摧毁的一切别无二致,以至于弗瑞恩再次从实验室走出时就被所见到的那几栋新建筑所震撼。

“那是什么?”站在弗瑞恩身后的新“人”——身材高大强壮却没有过多意识,身体因不成熟的实验而变得畸形扭曲的布瑞特用低沉而粗哑的声音发问。

“不重要,这不重要……”弗瑞恩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再那么惊讶,“你去干你该干的事吧——那里还有很多试管等着你搬呢!”

没有用太多的治理手段,但这里的一切都是很有序的,过多的管理机制似乎没有必要存在,人们会自己在新的世界发掘出更多新的资源和机遇,弗瑞恩开始乐观起来,对未来的一切报以期待。

“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很多铁和镍的原矿!还有水的痕迹!还有各种稀土元素,但我不好说它们具体是哪类……”弗恩并没有进一步对弗瑞恩的发现做出回应,只是传来了要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动物的消息。

此时的弗瑞恩已经渐渐对放出那些生物不感兴趣了,把工作甩给不知疲倦的布瑞特之后就兀自投身到关于熔炼锻造的技术中去,不久之后他就带着新做好的刀剑和枪来到人群中。

那时正好出了一个乱子,被释放的其中一部分动物似乎犯了什么不知名的病,开始攻击人类,最不正常的是“羊”和“蛇”,它们最不受控制,也对人抱有最深的敌意,“狼”和“象”倒是那两种生物的天敌,但能起到的帮助也是微乎其微。

所有人都在逃窜,唯独弗瑞恩带着自卫的武器归来,号召人们向动物发起反击,动物的皮肉没能挡住枪火和刀锋,不久之后它们就被驱逐到了不会妨碍到人类的边远地区——即使建起了工厂这里也没过去的村庄繁华,“边远”只是相对的。

“你在干什么!那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运到这里的动物,你就准备这样把它们杀了?”面对弗恩的质问,弗瑞恩却只是平淡地答道:“人类本就是在不断战胜自然以至于凌驾自然的过程中发展的,他们必须这么做,这是人类必须经过的历练。”

如果说这称不上自然的“自然”是一场历练,那由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简直可以算是劫难。

不知从何时起,这日益庞大的人群当中出现了“拥有更多产品的、地位更高的人”,人们开始就着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排出层层等级,某些人在生产和抵御动物时的某些契机下一步步攀到了最高处,竟被默认成了工厂的主人。

弗瑞恩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跟自己过不去,甘愿把别人捧起来而放低自己的身段,何况他们并不需要过多地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无论向那自称“瑟寇斯”的统治者宣誓效忠与否,他们都会活着,而且,不效忠显然比被控制着的循规蹈矩要快活些。

但弗瑞恩没有时间去打理关于人类组织的事了,他的工作还有太多太多,他还需要整理好弗恩他们投下各种新物资,还要把满地巨大的零件整合成完整的建筑,还要放出更多的动物和新增进来的以花为主的植物,还要继续为开采矿物整出些镐子炸药之类的新工具……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只要人们都不吃不喝,不用为生存发愁,那乌托邦就能够实现了?如果是的话,那我们其实一开始就达到了目的。”

弗瑞恩再发问时,弗恩似乎碰上了什么急事,显得很不耐烦:

“但人们依然会有需求,人们总是需要需求有些人的需求很好满足,但有些人的欲望是一条深不可测的沟壑,永远都无法填满……啊呀,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我想你得去看看工厂那出什么事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嘈杂的忙音,弗瑞恩有理由怀疑弗恩并不是单纯赌气不想回答他的发问。

回到工厂的弗瑞恩果然目睹了一场为了争夺“地位”而发起的暴动,那时他才意识到,人们已经被明显划分出几个等级了——高等的人拥有一切,而低等的人一无所有。

弗瑞恩造出的枪打向了弗瑞恩释放出的人,而这些人又早已对弗瑞恩所建起的不属于他们的一切感到不满。

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弗瑞恩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只是呼吁人们一起来投身到新建筑“斗兽场”的建设中来,然而这次能拉拢到的人少之又少,大不如从前的一呼百应了。

“他看不起我们!可他身上的东西又没有任何一件不来自我们!何其可笑!”即便已经远离了瑟寇斯,依旧有不少人在对他发着牢骚。

“我们应该和谐的……不该发生这样的战争,否则我们不就活回去了?”弗瑞恩能做的也只有转移注意力,继续指引他们为新建筑添砖加瓦,好在布瑞特对斗兽场的建设很感兴趣,在他的积极帮助下,缺人依然没有影响这栋环形的建筑的落成。

“听着,我们需要和谐一点,以后,如果你们有什么不满的话可以带着武器来到这个地方,用武器发泄一下情绪——不用担心会死人什么的,构成你们思维的程序会自动跑到机器那,然后给你们一具新的躯体——千万不要在其它地方抽刀相向了!”

斗兽场起的作用非常有限,因等级引起的矛盾仍在激增,蜂拥的人群每天都在向瑟寇斯示威,而这些暴动往往又以几个人的流血告终。

弗恩再联系上弗瑞恩时语气异常沉重,弗瑞恩听不出那是生气还是失望:“看样子我们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了,他们竟然能为这点小事排出等级,打得不可开交?好吧……这是我们早就应该知道的,过去的世界何尝不是在类似的情景下变成一地烂摊子的呢?”

“也许你应该……加强一下对思想的控制……之类的,”弗瑞恩有些窘迫,“等他们思想统一了之后,一切就好说了,所有人都可以在同一号令下做相同的事——”

“我们只能删去他们的思想,做不到往里面装进完全相同的东西……现在我们准备换目标,不搞乌托邦了,至少咱明白了一点——只要有任何私心和其它思潮的存在,我们就永远没法一步实现什么理想化的世界……

咱还是推演一下人类的起源和发展吧,按历史的足迹,一步步地走、不犯过去的错,这可能要花更长的时间解决更多的问题,但那也会是更科学的……比如人们原先敬神畏神,但又解放了思想,由封建到解放……就那老一套,我们全部推演一遍。”

“那您的意思是……现在,我们得造神?不是,这似乎更不科学吧?”

“我们可以让每个人都具有些共同的幻觉,这样神明和他的神迹就诞生了,另一方面,我们有预感地面会爆发某种不知名辐射,可能会导致人失忆,或者更严重的什么,恰好为这个计划铺平了道路……”

“这决定还是太草率和荒诞了,你们这么做的时候没有为我们这些在地面上的人考虑过吗?”

“这些你不必多问,我们又投放了四座特殊的窄桥下去,你用它们衔接‘花海’、‘工厂’、‘斗兽场’和图纸上偏南的一片空地,然后别的计划、技术什么的……你做好你自己,好吗?所有问题我们会完善的……”

又是一阵不辞而别的忙音。

弗瑞恩没有让弗恩知道自己已经对这些造物产生了感情,不愿再让他们做这逢场作戏的工具了,然而不可抗的一切终会降临,自己却完全无力与之抗衡,能做的也只有听从弗恩的安排,安置好一切了。

他目睹了人们突然陷入梦境的全过程,然后自己也在“梦中”见到了自称神王的“普瑞迪寇”……

从此,这个本就没什么世界又变了个样,一场闹剧之后,一切更封闭了——倒也更有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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