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无精打采地在暖塌上躺了半天,头沉得像是灌了铅,似乎连挣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手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像是插了把刀在里头。

耳边嗡嗡的杂音缓缓消散,勉强挤出了一条缝,缝外是模糊的光景,还有一大片**的床帘。

他想下床,可他再怎么集中涣散的精力去挪动,脚也抬不起来。

桑榆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左脚的存在,明明扭伤得很重,可偏没有一点痛楚,好似脚已经剥离了他,跟身体切断了联系。

疲累的心绪翻涌起来,原来平静跳动的心脏血液疯狂跳动起来。

他不能做残废!

他还要去找自己的亲人——即便她们才做过让人寒心的糗事。

桑榆想用手肘发力来顺势支起身子,可试了好几次,急急躁躁的都撑不起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向左稍微转过身,捏住被子边掀开来。

离了床的半边被子带起一阵细细微微的风,还没跑到刚开门进来的收鞘面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桑榆见锦被下的脚依然还在,只是缠起了一层麻纱布,梗在心间的重石才缓缓消去。

桑榆长长的吁出一口浊气,吹淡了些迎面而来的药酒味。

嘴里又干又苦,肚中空空如也,露在外的上身冷得让他想打颤。还有一股不同药酒浓重的味道混在了冰冷的空气中。

“人小不丁的,醒得倒是快。”收鞘身上加了件短羊毛羔的祅子,一手捧着个纹着一圈花纹的白瓷汤碗。

厚重刺鼻的药味正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收鞘小心地将碗放在床前的椅子上,快要溢出碗口的青黑药汤面微不可闻地动了下,远不及她衣襟下的胸脯晃的厉害。

“发什么呆,还不快些盖好被子!”收鞘半边臀坐在暖乎乎的床边,抓住他的右肩让人躺平睡好。

“要是再发烧我可不侍候了,占着我床都一天一夜了。”

桑榆脑子混顿迷乱,还有些神志不清一脸的手足无措,任由她将自己推动,对方还贴心的帮他盖好被子。

女人?看着更像是女孩,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面容青涩,笑得倒是和蔼。

“谢谢。”桑榆反应过来,向照料他几天的人诚心的道声谢。

“不用谢。”收鞘认真打量着他,一双纯粹的眼盯着他看,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

“你可真好看!”

收鞘经过一翻仔细打量,郑重其事地得出这个定论。

桑榆地苦笑了一下,心中只挂念着杨淑她们有没有安全逃去官兵的追捕,并没有心思听她的褒奖。

“我叫桑榆。”

见面闻名,总得有人先报个名字的。

“我知道啊,小……嗯,公子告诉我的。”

桑榆本意是要互换个姓名,不成想女孩似乎并没有这么聪明。

“药!”收鞘想起了被她晾在一边的苦药,别过身去端过来,“天可冷了,你再不喝可就要凉了。”

收鞘勺起一点药,撅唇吹了吹,稍稍倾身递在他嘴边。

“嘶……”桑榆吸上一口,温热的苦涩液体顺着极大的刺激了发苦的舌苔,吸得急了,有一部分偏离了食道。

“咳——咳咳……”桑榆不受控制般咳嗽起来,由慢入快。

收鞘一看情况不对,急着转身放下药,慌乱中,把药泼了一小半在椅子面上,她也顾不得这些,掀开被子,将人上边身子拉到床边,不急不缓地拍打着他的背,这才让呛到呼吸道的苦药渐散了,桑榆也慢慢止了咳。

饿了两天肚子,本就没有什么力气,如今这么一折腾,咳了一通,只让人觉得两眼冒星,眼前的人,头上的床帐子,都在面前偷偷晃动。

收鞘把停了咳的桑榆重新推回被窝,心里不禁纳闷起来。

前两日也是让人躺在床上喂的药,还喝得很乖,怎么今天醒了反而被呛得一把眼泪一把口水。

“药太苦,我还是叫御医给你配点药丸好了。”反正他也七七八八了,叫那白胡子的老头配点药丸,也省得再呛着。

其实是药太苦,她熬得也难受。

桑榆定定神,喉咙还有点里痒意,半睁的柳目同收鞘对视,虚声问道“她们——走了吗?”

“她们?”

收鞘秀目一拧,思忖道“你是说那几个犯人吗?”

犯人……

才不是什么犯人!分明是诬陷。是他们这些崇陵的大官是非不分,把人硬绑走了,关在那种吃人的地方。

“她们才不是!”桑榆被她话刺到,声音猛然尖锐,本身又虚弱不堪,咋一听,像是从喉咙里撕出来的。

原先歇斯底里的话,被他用软绵的证据说出来,反倒有些撒娇的味道。

“好好,不是不是。”

她才不要跟个小屁孩争执斗嘴,索性顺着他的意说。

桑榆饿着肚子,连生起的气存也不住,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觉得有些难堪。

收鞘没跟他计较些什么,捧着撒了一半的药碗刚要起身,衣袖就让人给拉住了。

收鞘停下动作,疑惑道“怎么了?”

“她们……走了吗?”

“当然!”收鞘不假思索的说。

“我家公子言而有信,早早地把事情压下来,估计这会儿她们已经逃到北狄哪个镇上了。”

桑榆听了,愣愣地收回捏住她衣角的手,掌心上的长长的伤口似乎裂了些,传来一阵辣辣的痛感。

即便不知道话的真假,也总归是个盼头,能让他紧繃的思绪稍稍放松些。

起了身的收鞘端着药站在愣神的桑榆面前,记起他还末进过半粒米粮的事情,逐问道“你要吃些什么吗?”

“随意。”

收鞘见他木讷失神,也不再多问,单手胡乱用叉竿撑起半点小窗散散药味后便转身走了。

微弱的关门声一响,空落落的房间便凝起了沉郁,桑榆所有的念想都还停留在凄风冷雨的那夜。

不过才几天啊,他不过是在冬至陪亲人喝了杯暖酒,那个暖心的家便飘散如尘。

所有的一切都晃如梦境,但身上入骨的疼痛却在时刻提醒他,这是无比真切的事实。

正如同当年父王送他走的那时,撒落在黄草地上淋漓吓人的腥血,倒地不起的尸体,会郑重无声的告诉他,这不是幻梦,是铡刀,铡断了他同血亲的联系,铡断了他恬静闲然的日子。

兴许那个预言的真的,他就是个恶煞,一个灾星托世。

当初觉得那老头的话多么可笑呀,可如今事实摆在面前,似乎是在想用血肉和折磨来让他确信。

他离了皇姐,北狄再起国泰民安;希望阮清离了他,也能再过上安生的日子。

也许我就不该赖在阮清姐家,当初若是化在火炉里,或是掉在河里死了,她们是否不会受此牢狱这灾,流离之苦?

房间的窗台上跳进暖灿的光,映在干净的小方桌上,轻轻舞动的薄浅布帘在眼前勾动成旧人的身影。

空荡的饭桌上是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她们,红袖端着新炖的汤,花伶在给收棋的阮清和杨淑讲着新听来的趣事。

“哒——”

支撑不稳的叉竿掉落下来,窗台顺势合上,飘动的布帘缓缓收了舞,眼前的一切消散无存。桑榆眨眨蓄了泪的眼睛,附在眼睑上的水织成再旧景。

一脸宠爱的虞华正抱着年幼不及她肩高的他吃饭,口中念念有词……

“皇姐……”

“我好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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