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色的新嫩茶叶在他的指间轻轻落下,在春日里零散的阳光里折射出异样的光泽。

“姜玠,今天的茶怎么还没有送进来?”

身后传来的是有些不耐烦的女声,温柔的声线中偏偏夹杂着几分冰冷。

姜玠听着这个声音也有整整十年了,待在她的身边也有十年了。他名义上是她的首席弟子,实际上最多不过是个负责她日常起居的仆人。但他却不想奢求更多,他只知道十年之前,当自己从废墟中醒来之际,浑身血污,脆弱得如同一触即碎的瓷器,是她把自己带了回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姜玠愿意一直跟随在她的身后,哪怕做一个低声下气的仆人。

“马上就好。”姜玠向象牙般雪白的瓷杯中缓缓注入热水,氤氲的雾气一瞬间弥漫开来,淡雅的茶香逐渐升腾在他的呼吸间。

他整理了整理自己褶皱的长袍,墨色的长发如瀑般自身后倾泻下来。姜玠扯了扯自己的面纱,端着那盏清茶穿过曲折的小径,轻轻地放在了女子的书桌上。

女子下意识接过瓷杯,红唇沾过白瓷的边缘,留下一个淡淡的唇印。

“还是只有姜玠你泡的茶最合我的口味啊。”

“师尊谬赞了。”姜玠低下头,即使是看上去高高在上着的女子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女子似乎有些沉溺,再抿了一口清茶。

姜玠将目光扭转向门外,已经快到了暮春呢。那些盛放的桃花也会凋谢了么?

“姜玠,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十年了吧。”

“是的,师尊。”

“你愿意为我献出你的生命吗?”

姜玠愣了一下,目光又收了回来,“在弟子临死之时,是师尊救了弟子,那么弟子的命自然也是属于师尊的。”

“很好。”女人转过身来,自上而下看着屈着身子的姜玠。温和的阳光从灿烂的天际洒下来,碎金般的在她身上跳跃着。今天的她没有穿长裙,反而是一袭束身的白衣,为她添上几分英气。尽管如此也掩不住她的眉目流转,她天生就如同画中走出来的女子,那么的绝美,总让人产生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沐沅,那个江湖之上相传一剑破万法的剑仙子,那个执掌了渊剑域整整十余年的传说人物,实际上并没有众人想的那么高尚。

相反,陪伴了她十年的姜玠早就发现,沐沅其实将她骨子里的黑暗都埋藏在心底,然而即使这样,姜玠还是动了心。

他还记得,当他十年前刚刚从亘古的长眠中苏醒过来的时候是有多狼狈,甚至连记忆都残缺不堪,更别说还有什么施展术法的能力了,就如同待宰的羔羊,在废墟里像个活死人。也就是那个时刻,他看见了沐沅惊世的容颜。

她伸出洁白的手,低声开口,“少年,要不要跟我回家?”

姜玠缓缓搭上她的手,用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说道:“好啊。”

浑身没有力气,脸上还有着跨越整个左颊的狰狞伤疤,淋漓着的鲜血让他不敢正面直视那个救下自己的女人。他戴上了面纱,成为了沐沅的弟子,唯一的弟子。其实他也知道这个所谓的弟子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或者说的简单一点,单纯的只是一个挡箭牌。姜玠从未从沐沅那里学到什么,只是负责一些日常起居的事务。

姜玠也没介意什么,随着日子一天天如飞乌走兔般掠过,他一点点拾回了那些遗失的记忆碎片。他是姜玠,曾经万古第一的术士,拥有着足以让天地崩毁的力量。也正是这样,他才会以亘古的睡眠为代价,将曾经的两位魔的化身困在梦境之中。

直到他的长眠被世界的动荡打断,才会让那两个魔有了可趁之机,反噬了自己的身躯。若不是沐沅及时赶到,自己说不定也会变成魔呢。

所以如今沐沅问自己愿不愿意为她献出生命时,他还是点头了。

这并不是无聊的试探,以姜玠对她的了解,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自己可能会成为她的弃子了。看来自己十年陪在她的身边终究没有任何意义。

“你应该知道我经营着阑珊居吧。”沐沅的声音不冷不热的响起。

“弟子知道。”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刑院已经连续一整年都在搜寻阑珊居的幕后老板了吧。”

“弟子......知道。”

“你说,刑院它们的效率确实很高啊,马上就能顺藤摸瓜摸到渊剑域了,那么我暴露是不是也就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咯?”

“......”

“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么?”

姜玠摸了摸面纱下自己的面庞,那道粗糙的伤疤早就随着他术法之力的恢复而愈合如初,但他却觉得面上开始隐隐作痛,甚至越演越烈。

“所以,你知道了吗?”沐沅的声音一下子凛冽下来,让姜玠如坠冰窖。

“弟子...弟子...明白。”

不过是去找刑院自首来挡下她的罪名而已,她果然还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工具罢了,当榨干自己的最后一滴价值后,就会将自己弃之如敝履。而自己的爱什么的,只不过是乏善可陈的废料罢了。

“明白就好。”沐沅满意地点点头,饮尽了瓷杯中的茶水。

这是姜玠为她倒的最后一盏茶。

“沐沅,你知道若要我成为你的替罪羊,你我从此便划清界限了吗?”破天荒的,姜玠没有继续用师尊称呼那个淡定自若坐在桌旁的女子。

“当然,反正你也没有剩余的价值了。”沐沅舔了舔嘴角,也没有藏着掖着,“不过是一个在我府上当了十年的仆人罢了,不会真的以为你那弟子的身份有多特殊吧?”

“沐沅,你可知...”姜玠抬起头,有些认真地开口,似乎是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我爱你,从你救我开始,就一直......”

“爱?”沐沅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线,“多么廉价的词汇,和我说过这个词的人不说成千,也是上万了吧。你又凭什么以为你有什么值得我爱的地方?从一开始,我只是照顾了受伤的你,就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换谁来都可以,却能换得你十年的忠诚,这么便宜的交易谁不做?”

“我明白了。”姜玠低下头,“被流放去西海之后,我不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原来,我堂堂万古第一的玄裳术士,赢了很久很久,也会有输一塌糊涂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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