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泽尔右臂夹着费纳希雅，慢慢爬上了金光灿灿的海滩，厌恶地吐出一口腥咸的海水。“真该死。”他看着没入费纳希雅左肩的半截羽箭，不禁咒骂起这坏运气来。

那支箭刺进了肩甲与胸甲之间，只有一层细锁子铠保护的地方。

这片海滩三面没有保护与遮挡，只有正对着大海的方向有一片森林，一旦有追兵抵达，就会被一览无遗。他低头看了看费纳希雅发白的嘴唇，并且感受得到她那有些发冷的体温，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如一道疾影般闪入影影绰绰的森林。

一堆棕黄色的干树枝与枯叶，生起一团橘色的火焰。

帕泽尔卸下了她身上的厚甲和锁子甲，她穿着那种东西躺下一定不会舒服。温暖的火焰使她看上去稍稍恢复了一些生气，帕泽尔查看了她肩膀上的伤口，倒很令人惊讶，这种程度的损伤，又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伤口居然没有感染。只是箭上有倒刺，直接拔出必定是血肉模糊。虽然也有办法，但那无疑是很痛苦的。他不禁打心底怀疑，她究竟能不能撑下去。

她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干裂的嘴唇颤动着，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给她灌下一口水，她才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声音还是又低又哑。“我们……在哪？哈劳斯呢？”

“你已经安全了。先别说话，我帮你把箭取出来，否则会感染的。”

“嗯。”

他的手握上箭杆。“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疼。”他把箭往里一送。

巨大的疼痛瞬间刺穿了她，“啊……”她忍不住叫了出来，尽管她努力在克制——毕竟让别人知道自己怕疼是件很丢脸的事情，至少她认为。但这种疼痛令人无法忍受。她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血不停向外流淌，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滴落进树根边帕泽尔刚刚拧衣服时形成的小水洼里。鲜红的血珠撞击平静的水面，砰的一声，激起一片扩散的涟漪，慢慢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蔷薇。

帕泽尔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尽量轻地锯断箭头。尽管动作很轻，但箭杆仍无可避免地在肉里颤动着，引起阵阵钝痛。钝痛无疑是痛苦与缓慢的，让人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帕泽尔将滴血的箭头割了下来，扔到地上。然后手再次握上箭杆，却握上了她的手。

费纳希雅死死攥着左肩上露出的箭杆，美丽的大眼睛被泪水盈满。“不……我真的……受不了……实在是……太痛苦了。”

帕泽尔看了看她，一耸肩，只坐到旁边，歪着头望着头顶树杈间斑驳的光影。“好吧，那就先这样。”

“谢……谢谢。”她低着头，

“有一件事情，我也是才知道的，哈劳斯是你哥哥。”

“怎么可能？”她张大眼睛。

“你不是国王的亲生女儿，只是他的养女，法斯特为了弥补对格罗尔斯元帅的亏欠，把你当做亲生女儿抚养长大。这也是哈劳斯会拼死保护你的原因。”

怪不得汤玛士和很多人会说她长得好像卡特拉娜，怪不得从前卡特拉娜姑姑会那么疼爱她，怪不得他总是用那种关切的眼神看着她，怪不得他会先入为主地怀疑每个人。

“那，他现在在哪？”

“为了掩护我们，也许牺牲了。”

肩上的剧痛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费纳希雅猛地抬起头，一种被捉弄了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狠狠瞪了帕泽尔一眼。

“感觉好点儿了吗？”帕泽尔撕下斗篷的一角，麻利地把伤口扎紧。

“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她不满地用鼻子哼哼说，手扶树干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失去力气了一般，坐倒在地。

“你在发烧。”帕泽尔说，“该死，这箭上有毒。”

“吸血鬼，再这样下去，她会没命的。”一个优雅却透着敌意的女声，从头顶的枝桠慢慢飘了下来。

帕泽尔的手握上剑柄。

“是精灵。”

……

帕泽尔这一生之中面对过无数对手，优雅敏捷又极具魔法天赋的精灵，显然是他最不愿面对的对手。

那个如优美乐音般嗓音的主人坐在树木高高的枝杈上，悠闲地前后摆动着白皙的双腿。那根树枝比她的小臂看上去都要细弱，却没有被压弯一点。帕泽尔有一种想扰乱对方身边的风元素让那家伙从树上掉下来的冲动，但他很快发现，这与魔法无关。

“精灵，”他满眼厌恶地嗤之以鼻，“是你自己下来，还是我把你弄下来？”他朝树干上踢了一脚，高大的树木摇晃着，枝叶沙沙作响，但女精灵仍然稳稳坐在那里。

“收起你傲慢的态度。”女精灵说着，从树上纵身跳下，下落轻缓犹如羽毛，下端开叉的蓝色裙摆轻拢着双腿优雅的曲线。她轻盈地落地，寒色的长发直垂腰际，散发出柔和的光辉。阳光照在她极为精致小巧的脸颊上，看上去像个孩子，不过帕泽尔清楚，这家伙比自己不知老上多少倍。

“这里不欢迎你，吸血鬼。”精灵冷冷说道。

“如果你指的是那些木头的话，那么很抱歉，它们别无选择。”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陪你说漂亮话的。你们可以叫我安妮塔西亚。我没有恶意，也并没想杀你们，我可以帮那个人类女孩解毒，也可以放你们安全离开这里而不陷入古林的迷阵。我只要她手上的戒指。”

“不行……”费纳希雅摸了摸手上还散发着光芒的魔戒，虚弱地开口说道，感觉得到魔戒的能量，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她看着帕泽尔，“那是父王……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

帕泽尔转向女精灵：“很不幸，这位女士恐怕不愿意把她的戒指送给你。”

女精灵翻着白眼，歪歪头，“那我只好硬抢了。”一副无奈的语气。

冰蓝色的能量在她指尖汇集，精灵凝聚元素如信手拈来，然而帕泽尔的速度比她更快，一道黑色的疾影闪至身后，剑光紧随而至。

“什么？”帕泽尔吃了一惊，一道紧贴肌肤的冰甲在精灵的身上突然显现，挡住了从身后刺向心脏的那一剑。某种明暗的直觉令帕泽尔立即放下剑柄，下一秒他不禁庆幸自己行动的迅速，数道锋利的冰刺从细剑的握柄上钻出，螺旋转动的尖刺简直触目惊心，紧接着，尖刺缩回剑柄之中，这如幻觉般闪现过的一秒钟，足以将他的整只手刺成筛子。

帕泽尔俯身捞起还未着地的剑，安妮塔西亚的攻击已经到了。巨大的冰锥破土而出，他抽身闪避，正入一道寒冰打造的晶莹囚笼，这囚笼瞬间出现在周围，帕泽尔完全无法脱身。

他嘴角一勾，动作快如鬼魅，几道剑光，囚笼碎裂开来。帕泽尔很清楚自己刚才那几击并未使用什么力量，只能打开几个缺口，不可能有如此威力，于是立即闪身冲出破碎的冰笼。

粉碎的寒冰化作无数细如雨丝的冰针，朝他扑来，帕泽尔细剑于身前划过半周，将冰针挡开大半，但仍有许多刺入皮肉——尽管对他而言，这种尖锐的刺痛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对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冰针入体，刹那间，化作冷蓝色的寒气进入他的血管。若帕泽尔是个纯粹的人类，现在一定是动也不能动，但他体内的恶魔之血汹涌着，滚烫的沸血冲破侵体的寒气，当即恢复了行动。这时一道耀眼的蓝色电光充满了他的视线，而且尖叫着的电光之中，他看见了女精灵的脸颊。

帕泽尔一惊，他曾相信自己在速度上无人能及，但现在，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对手如一只迅疾的猫鼬，随电光瞬间穿体而过。

帕泽尔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女精灵的速度毫无迟滞，转眼已经到了费纳希雅跟前，后者几乎陷入了昏迷，仅剩一丝意识与体内的毒素抗争着。安妮塔西亚弯下身正要取走魔戒，一道纤细的银光封住了她的行动。

剑柄上的冰刺再一次出现，帕泽尔早已松开剑，在冰刺消失的那一瞬间，左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柄，抽剑猛打，将精灵逼退。手指松开，任冰刺穿出而不能伤他分毫。然后，他左手稳稳握上了剑柄，挡在费纳希雅的面前。

“你确实不简单。”安妮塔西亚说，“刚才那一击，击倒一头巨型雷象都绰绰有余。而你只身形晃动了一下，就硬撑了下来。不过，我很疑惑……”她眯起双瞳，“为什么你不用体内那股强大的力量呢？”

帕泽尔什么也没说，手腕轻转，横在费纳希雅身前的细剑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向精灵刺去。一双蓝色的龙翼从安妮塔西亚的背后伸展开来，用力一震，冲开了帕泽尔的攻击，她双翼鼓风，升到半空中。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拿你没办法。”帕泽尔收剑回鞘，从腰间解下一条长长的粗麻绳，绳子尽头是挂在腰带上的铁钩。他钩索在手，正欲对空中的安妮塔西亚发起攻击，只听远处突然传来轰隆的巨响，大地不停地震颤，帕泽尔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烟尘滚滚，群鸟惊飞，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朝这里来了——

蛮牛！

数不清的蛮牛狂奔着，藻绿色的硬皮上闪耀着灼红的怒气。没有任何冒险者愿意招惹蛮牛这种脾气暴躁、破坏力巨大的怪物，更何况这是一大群狂奔的蛮牛，简直像一支冲锋中的骑士团——不，比那更可怕，古鲁玛帝国曾以蛮牛军团打败人类联军的骑士团的一战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而它们出现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时，做什么都太晚了，在这可怕的冲撞下，不是被牛蹄踩成烂泥就是被牛角挑飞——当然，这并不是对帕泽尔而言的。

蛮牛出现的前几秒里，帕泽尔一直在观察，直到如潮水般涌来的蛮牛眼看到了跟前，他才身形一晃，拦腰抱起费纳希雅，钩索从手中抛出，钩住了高处的某根枝桠。他试探着拉了两下绳索，手臂突然用力，身体向一边荡去，双脚蹬上一颗大树的树干，铁血之气汇于靴底，整个人横着“站”到了树干上。

蛮牛群从下面横冲而过，果然如他所料，这些蛮牛虽然横冲直撞、势不可挡，但它们却会刻意避开林中的树木。那个精灵或是巨龙的家伙用的是与生灵沟通的德鲁伊魔法，自然不会破坏这些林木。

这个时候，树动了。

高大的古树发出低沉的怒吼，树枝剧烈地摇晃着，伸出锋利的枝桠，帕泽尔迅速抛出了铁钩，荡到另一棵树上，粗绳在费纳希雅腰上缠了两圈，以免她掉进下面奔腾的蛮牛之中。长满尖刺的藤蔓不断朝他们扑来，帕泽尔脚蹬开树干，荡在半空中，身体突然向上一翻，站到了刚才还在头顶的树枝上。黑衣的身影在树枝上不断跳跃着，躲避爬来的青色藤蔓，似乎在嘲笑着这些行动缓慢的古树。

这时，一支透明的气箭呼啸而来，若不是高密度的空气弯折了光线，他完全注意不到，但这时已经来不及了——两条刺藤与这支气箭默契地没有留下任何一个攻击死角。帕泽尔向后一仰，半亡灵的体质使他的身体以常人无法达到的诡异角度躲开了她的攻击。空中落叶卷集成风暴，如无数道飞旋的刀刃。

帕泽尔别无选择，跃下树干，手中铁钩再度抛出，粗绳竟“啪”的一声被一棵大笑的古树折断。

两人毫无悬念地落入蛮牛中间。

一团黑气突然从牛群中炸开，附近的几头蛮牛立即被强劲的力道撞飞，卧在树下，怎么也站不起来。

费纳希雅几乎失去了意识，她眼中最后的画面，是浓黑色的雾气翻腾着，环绕在帕泽尔的周身，盘旋着缓缓升起。

……

“终于要开始动真格了呢。”安妮塔西亚笑着，手挽空气流转而成的长弓，阳光穿透无色的弓背，给通体染上一抹嫣红，看上去好像不死凤凰张开的双翼。她拉起无形的弓弦，一支气箭立即凝结在弦，嗖地射了过来。

帕泽尔身形还未动，一条黑色魔焰凝成的长鞭瞬间拦下了气箭。帕泽尔吃了一惊，因为他什么都没做。他惊异地望向身边的费纳希雅。

黑焰在她周身燃烧着，几乎吞没了身上沾满血的衣料，覆盖率极低的龙鳞甲从皮肤上生出，双臂、双腿、腰腹和后背都裸露着雪白的肌肤，在火光下显得颇为诱人。一双向前弯曲的龙角从双耳上方生出，一双黑色的恶魔般的龙翼和带尖刺的龙尾也从身后伸展出来。手指上的魔戒，光芒大作。

“黑暗魔龙？被诅咒的龙族。怎么可能寄宿在这个女孩体内。”他望着费纳希雅后背上露出的黑色魔阵，“是那个封印术没错，但为什么？这无法解释。难道是我的黑暗力量冲破了她的封印？”

半龙半人的形态已经最终形成，似乎被长久压抑的魔焰向四周发泄着，转眼整座森林竟已变成一片枯木林。女孩的脸上挂着邪魅的笑容，这样的费纳希雅，性感、美艳而危险，至少不是他所认识的费纳希雅。

安妮塔西亚同样震惊无比，她一直以为自己要面对的只是一个有着神秘力量的吸血鬼，没想到那个中了毒，奄奄一息的人类女孩竟然是一条黑暗魔龙！而且，身为龙族的她竟然根本没有嗅到那个女孩身上有龙的气味。

来不及惊讶，费纳希雅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她急转过身，咽喉却被握在手中。冰甲再一次如期而至，出现在她的喉部，挡住了对方黑色的地狱之火，冰刺却被魔焰压住，无法刺出。而冰甲竟然开始融化。

安妮塔西亚冰刃凝于手上，向费纳希雅的脸劈去，却被轻易挡开。冰甲在可怕的高温下融化成液体，火焰点燃了冰甲下的身体。费纳希雅把手中的精灵抛开，对方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座迅速融化的冰雕，突然炸裂成无数冰晶。

空中传来凄厉的鸟鸣，无数寒冰凝成的飞鸟朝费纳希雅扑来，这些通体冷蓝的冰鸟无论撞击在身体何处，都会立刻爆成极寒之气，将击中之处完全封冻！

固然魔焰不断从魔龙化的费纳希雅身上升起，冰鸟前赴后继的自杀式攻击最终使她的全身封冻入寒冰之中。魔焰在她的皮肤上燃烧着，无法融化寒冰，贪婪的地狱之炎竟然将她瞬间反噬，凝脂般的肌肤被火焰融化，好像一个投入火中的纸人偶，迅速化为灰烬。

安妮塔西亚注意到，对方已经到了她的身后。可怕的黑暗力量仿佛汇入大海的川流，涌向费纳希雅的身体，费纳希雅变换手势，黑气凝聚，向面前的蓝龙倾泻而去。

安妮塔西亚望向那可怕的黑暗洪流，急退数米，冷蓝色的寒气立即开始流转，四周的温度猛然降至冰点，蓝色的挟带无数水汽凝结的白色冰晶的龙息倾吐而去。

两股龙息撞在一起，仿佛无数条巨龙咆哮着，彼此相压，互不相让，强大的力量最后发生了爆炸。无数蓝色与黑色的流弹向四周溅射，在地面上轰出一个又一个大坑。

力量产生的浓烟散去，两个浮在空中的半龙生物渐渐显出了轮廓。安妮塔西亚只冷笑了一声，正准备发动攻势，目光却突然注意到远方一座可怕的魔阵涌动着残忍的红光。那个方向是帕拉汶。该死，幻魇行动了！

她扇动双翼，朝那个方向迅速赶去。

费纳希雅缓缓从空中降落在地，对身边的帕泽尔娇媚地一笑，“谢谢你，我叫奥妮克希亚。”充满磁性的声音温润甜美，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

说完这句话，她就软软地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龙族的特征全部化作黑气，重新被封印入背上的法阵之中，魔戒也再次归于黯淡。

帕泽尔决定还是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