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兰达斯并不允许私人养育子女。

在新中谷大陆上,大概也只有最北方的几个城邦的法律允许这种事存在。

在这里,官方对于生育方面的管制非常严苛。

得益于因地制宜的法律,每个城邦的居民构成不尽相同,南方城邦托克兰达斯的公民全部都是女性。按照当地法律,每一位年满十七岁的公民都将拥有一个由官方开立的新账户,账户中会存有一笔数额不菲的资金,这笔资金被称之为“育置津贴”。若一位公民选择为城邦诞下后代,那么这笔资金便会当即发放,供持有者自由支配;若这位公民并不打算现在孕育后代,那么这笔资金将留由官方保管,且每年扣除最大额度的百分之四,直到这位公民决定孕育后代或年满三十二岁时,再发放剩余部分。

公民可以有选择地孕育下一代,而作为一种鼓励措施,其方式可由公民自行选择——公民可以从登记在列的“安仆琳”中挑选合适的对象,也可以选择经过相关认证的身强力壮的“阿隶格”——可以只从官方的登记相册中挑选,将事情做得简之又简;也可以免费“借用”这些奴隶,每次最多半年的时间,来一场不同寻常的野性体验……总之,一切都是为了繁育后代。

“育置院”负责处理公民生育相关的绝大部分事项,包括且不限于资格认定、风险筛查、健康监测、心理辅导、接生引产及产后护理、恢复等工作。在生产结束后,为确保母婴之间的独立关系,新生儿将会在第一时间剪下脐带,送出产房。得益于相关设施的屏蔽效果,母亲甚至不会听到孩子的哭声。

通过阻断血脉亲属间的社会关联,根除家族资本的积累,便能够初步遏制阶级形成,有效控制贫富差距。

新诞生的孩子将会被送往邻邦或更远的地方,而不是留在本地。同样,托克兰达斯也将吸纳其他城邦的后代,用于增加未来人口。各个城邦的孩子初时都会送往城市中央的育儿院,而为了确保其来源不被追溯,除了人头数量与加密处理过的信息编号,院方不会再做任何额外记录。当人数核实无误后,女孩们将会留在育儿院,成为托克兰达斯的准公民,而男孩则被送往地下世界,进行下一步的教化与筛选。而在此之前,总有一件让每座城邦都颇为头疼的事,那就是断定婴孩的生理性别——这并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由于大部分孩子的父亲都是更偏女性化的安仆琳,只靠外观与性征来断定男女二分性别并不完全准确,有时还需要借助一些遗传学方法进行更深入的界定。

与集中式抚养相配套的,是完善的教育教化体系。集中式的教育能够塑造大致相同的思维模式与价值取向,而大致相当的物质条件与成长环境能够有效避免攀比心理的形成与降低极端人格出现的风险。对于城邦女性而言,由于不同地域的法律与风俗不同,各邦公民也在一定范围内呈现出不同的精神面貌。

一个还未接受过任何思想的孩子,只要方法得当,便可以按需塑造其意识形态——你可以告诉他,人生而平等;也可以让他甘愿受到压迫,确信自己奴隶的身份。相比女性能够享受到的福利待遇、体面生活以及头顶阳光,男性群体的生存空间就显得十分不堪。肮脏、拥挤、阴暗,以及相互间激烈的竞争——托克兰达斯的地下世界被划分成了无数个封闭的区域,初来此地的男孩们被集中收容、教化、管理。而基于一些固定标准的评定、测试,男孩们将在八岁、十二岁及十六岁时分别获得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评定与划分的标准大致基于以下几点:样貌体态、表达能力、身心健康、温顺及忠诚度。而根据不同的权重,托克兰达斯的男性群体会被分割成不同的阶级/类别,分别为:碌陶克、奴非恩、阿隶格、佣兰亚、安仆琳。部分城邦还会出现另一种公民群体——伊奥莎。

碌陶克与奴非恩是地下世界的主要群体,是城邦豢养的奴隶,也是托克兰达斯生产力的主要来源,他们的劳动保障了托克兰达斯的全面运转;阿隶格即是所有权归于公民的奴仆,而部分由官方指定的阿隶格也能成为碌陶克与奴非恩的管理者,阿隶格通常具有“古典男子气概”,是更优秀的男子;安仆琳的外观更趋近于女子,或许是因为体内雄激素水平较低,他们也通常表现得温顺而无欲——在这样的社会中,这算得上是一种天赋——安仆琳被允许去往地上生活,并参与有限的劳动,但前提是他们必须有一个担保人;佣兰亚是一种少数而又特殊的群体,由于基因的数目或结构异常,官方无法以二分法对他们的性别做出合理分类,他们的社会地位类似于安仆琳,但生活方式更为边缘化;伊奥莎只存在于温和派的城邦之中,他们是取得了部分公民权的安仆琳,而能成为伊奥莎的先决条件,就是必须以医学手段摆脱男性身份——鉴于安仆琳低下的收入水平,想要凭借个人财力取得公民身份,将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除非有贵人相助。

值得一提的是,部分城邦为了改善地下世界居民——也就是奴隶——的生活水平,又或是为了降低运营成本,便允许公民以类似于投资的方式购买奴隶资产,且公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参与到与地下工厂经营管理相关的决议决策当中。这种买卖只以记账方式进行,因此不会涉及到任一奴隶个体,公民的收益来自于生产利润的少量分成。由于新中谷众城邦独特的社会结构,私人银行注定无法立足,城邦只设立中央银行,主要负责处理公民的福利账单、管控一般等价物的储备与流通、监督财政收支与对外贸易顺逆等。居民可以在城邦银行开立储蓄账户,但存款不会生成利息,居民反而需要向银行缴纳相应比例的保管税,由此,投资奴隶便成了城邦中为数不多的合法的寻租行为。强硬派城邦联合体——比如托克兰达斯——则有着不同于北方的主张与政策。在这里,除了那些因工作需求而必须接触地下世界的公职人员外,普通公民对于碌陶克与奴非恩的处境一无所知,官方认为,公民们无须对奴隶的生存环境过度关注。为了能够长期掩盖真相,托克兰达斯对于外来者、阿隶格与可疑人物的盘查力度相当严格,而依靠城市意志“黑墙”的信息捕捉能力与控制力,便能保证每一次的泄密都能在最小范围内得到及时控制。

由于托克兰达斯及新中谷洲其他城邦的女性择偶……又或者说择孕观念,只有符合她们审美的男性,其基因才能被留存下来。在这种严苛的、单向的性选择模式下,人类的幼态延续基因便会广泛存在,而最终所表现出来的结果就是——无论女性还是男性,绝大部分的城邦人都拥有迷人的外表,他们皮肤白皙而细腻,眼睛大而有神,身上几乎没有多少体毛,即便年纪过了中年,皱纹与色素沉着也并不明显,而一些男性甚至天生就不长胡须。

一个和平而富足的城邦联合体,总会在追求美的道路上走向极端。于是,城邦中的那些安仆琳,就像没有天敌的极乐鸟一样,只为讨好异性而一代代地改变着自己。

斯朵维尔的美貌是天生的,这是一种天赋。奈莉温经常会为他感到可惜,觉得他一定是投错了胎。

直到半年后,奈莉温才从斯朵维尔口中得知,他其实是从北方的若克辛诺城邦逃亡过来的。那时,由于担保人的健康状况不佳,若无法在短时间内寻找到新的担保人,斯朵维尔可能要面临重返地下的窘境。他那时的担保人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太太,这人的身体状况一直不算好,而且性格有些孤僻。事实上,担保人也很理解斯朵维尔的忧虑,却又苦于无法替他找到可靠的下家,于是便在某一天清晨自作主张地将他送出了城,让他带着若克辛诺城邦的通行凭证另寻归处——可以说,斯朵维尔其实是被赶出来的。

斯朵维尔愿意向奈莉温提及这段秘密的过往,也说明两人已彼此信任至深。若斯朵维尔徒有光鲜的皮囊而无深刻的灵魂,或许奈莉温并不会如此迷恋他,但斯朵维尔偏偏又是个博学善思之人。从法律上讲,他本不应该接触到那些危险的知识与思想——或许这要归结于前任担保人对他的纵容——出于对新知识的向往,奈莉温平生还是头一次对一位男性产生了敬佩甚至崇拜的感觉。

“这城市就像一座笼子。”斯朵维尔有时会感叹。

斯朵维尔是一个坚强而谨慎的人,但奈莉温看他时,总又觉得他可怜——这是一个比她小十一岁的少年。同情与爱慕,两种情愫在这女人的内心交叠着。奈莉温爱他,且无法自拔。

就这样,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而在第二年的秋天,奈莉温怀孕了。

她一直都在期待着这一天。奈莉温对此事十分重视,几乎是在受孕的两三周内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身体上的异常。

若按照城邦法律,公民在这时必须要向官方报备身体状况,并执行强制性的休假流程,但奈莉温竟选择了隐瞒这件事。作为一名官员,她很清楚若事情败露,自己将面临着怎样的惩罚,但她却决意要这么做——她自认为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自由”概念的出现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将先有“不自由与约束”的客观因素存在。人只有意识到了何为不自由、何为不允许,他们才会向往自由状态的无拘无束。奈莉温心态的转变是有迹可循的。

斯朵维尔曾向奈莉温讲述过这样一个世界:

在更久远的时候,女人和男人同在一片天地下生活。他们耕种劳作,共同抚育子女。在那里,没有宽阔的大道与行驶的车辆、没有剧院和广场,也没有执法者与令人愉悦的药物——有的只是田野与木屋,与一群在此地世代繁衍下去的人。在那里,人们以物易物,生活过得朴素而充实,男人和女人各自发挥着他们的长处,以分工合作的方式编织着他们的爱巢、孕育新的生命。他们的结合没有契约和交易,他们的身份也没有贵贱高下,或许有一方会显得更为强势,但那恰恰是因为另一方的包容。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可能会有两个,也可能会有五个,且没有任何人有权将这些孩子带走——他们会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一天天地成长起来,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直到有一天,这些孩子们也会各自遇到他们喜欢的人,并组建新的家庭——而到了最后,他们会把他们的子孙带到这对老夫妻的面前,并告诉孩子们:瞧,这就是你们的祖辈。

生命在延续,周而复始,当你出生时,父母的呵护只为你一人,当你死后,你的后人将会记得你。他对奈莉温说——那时,新中谷洲的众城邦还远远没有诞生。那时,这里还被叫做亚特兰赞。

斯朵维尔的想法是田园主义的,显得有些天真和可笑。可正是这些话打动了奈莉温,给了她一定的启发。思想在暗处,一点一滴地发酵,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毫无意义——来时孑然一身,终也孤独相伴。

一个人的一生,是在不停地追求着心灵与物质上的满足,但能带给人满足的,却总是那些知其有、却从未拥有过的事物。为了绕开育置院的监管,奈莉温提早请了一整年的长假,上报事由填写着远途旅行。她为了隐瞒身体上的变化,一直在郊外的临时住所过着深入简出的生活,而实情只有一位好友知道。有一个可靠的知情人,反而要比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安全得多。奈莉温的这位朋友名叫德兰娜,她与奈莉温出自同一所育儿院、同一所学校,她们都姓“欧康”。两人就像亲姐妹一般,不论何时,她们绝不会背叛彼此。

奈莉温并没有意识到,她正在让自己生活变得摇摇欲坠——若人终有一死,如何才能让爱与思想继续留存?——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始终压在她的心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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