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莉温与斯朵维尔对妊娠相关的知识十分缺乏了解,托克兰达斯城邦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就连那些曾经孕育过生命的公民也同样是糊里糊涂——在怀孕期间,自己要做什么、不能吃什么,经历过怎样的检查,要注意些什么,她们一概不懂,这些都早已由育置院的人安排妥当。

斯朵维尔与德兰娜都为此发愁,但奈莉温本人却不担心,不仅如此,她还有心情调侃,说如果城邦被毁灭了,城邦人说不定也会马上灭绝,因为这些人连个孩子都不会生,更别说去养。

医学技术的发展大大降低了分娩过程的危险性,使得原本该被淘汰的基因能够存续下去,从另一方面来说,随着这些劣质基因的扩散,顺产的危险性也会逐步提升。人文主义精神重视个人,包容缺陷,肯定弱者的生殖权利,由此却将病痛留给了后人——人类对技术越依赖,便越难以回归自然。奈莉温也清楚,斯朵维尔与德兰娜的担心绝非多余,今时不同往日,以后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

德兰娜一直在向周围人低调地打听着那些不易获取的,关于怀胎的知识。她将自己听来的东西讲给奈莉温听,有时也让奈莉温安心不少。

德兰娜的殷勤让斯朵维尔都有些吃醋。

大概是在怀孕后的第九周,那时奈莉温的腹部早已有了明显的起伏。这天晚上,她正躺在床上休息,院落里突然响起了车子驶进的声音。她有些紧张——德兰娜刚走不久,家里现在只有她一人。在这段时间里,为了不让人起疑,斯朵维尔和德兰娜仍会像以前一样,在槐花区照常工作和生活,只有在空闲时间才会去往郊区,给奈莉温带来补给与关怀。他们来探望的时间都是相对固定的,且德兰娜也从来不会把她的车开过来。

奈莉温从厨房中抄起一把刀,跑到了一楼走廊的拐角处。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炉火在静静地燃烧。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不止一人。奈莉温并没有伤人的打算,但握着一把刀,大概会让她更有安全感一些。

有时,奈莉温也想过,要不要与斯朵维尔逃离这座城邦——在守法的前提下,城邦并不会阻止公民自由外出,但就算逃出来了,他们能去的地方也不多。新中谷洲共有二十二座城邦,却没有一座城邦有可能接纳他们,所以他们只能选择去东部半岛寻求庇护,那里住着人类与亚人类的共同体,他们远离众城邦的势力范围,且与城邦井水不犯河水。

现在想这些有点晚了,若是在怀孕之前……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门开了。

“奈莉温?”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斯朵维尔,他打开了灯。奈莉温站在走廊的另一端,斯朵维尔看到她手上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你拿这东西做什么?”斯朵维尔心下吃惊,他快走了几步,想要拿过奈莉温手上的利器,但奈莉温却后退了两步,把手背到了身后。她的视线越过斯朵维尔的肩膀,与站在门口的陌生女人对视着。

“她是谁?你带了一个陌生人进来。”奈莉温很警惕,如果没有斯朵维尔横在中间,她甚至想冲过去,把刀架在这女人的脖子上,以免对方逃走,把这事声张出去。

“婕拉是医生,她可以帮你检查身体情况。”斯朵维尔连忙向她介绍,“我觉得你可以信任她。”

“你凭什么认为她可以相信?”奈莉温听到他这句话,心中顿时涌上了一股无名怒火。自从怀孕之后,她就戒掉了酒和药物,有时,焦躁的情绪会难以控制。

“我之后再向你解释,好吗?”斯朵维尔小声安抚着她。

铛地一声,菜刀被扔在了地上,连奈莉温自己都被这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盯着斯朵维尔,目光很严肃,一句话都没有说。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却更显得惹人怜爱了,但奈莉温并未因此放缓态度。

她有些生气,又感到委屈,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放轻松点,怀孕时要尽量减少情绪波动。”婕拉朝着两人走来。这人个子有些高,腰间挂着一本巴掌大的金色小书,很醒目。

“你到底是谁?”奈莉温问她,她的视线在那本书与婕拉的脸上来回扫过。

“一名医生,来自若克辛诺,我以前帮助过斯朵维尔……帮他从那里逃出来。”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以前可从没听斯朵提到过你。”

“你也看到了,我的身份有些特殊。”婕拉说道,“斯朵维尔是一位可靠的安仆琳,他绝不会说多余的话。我能和他在这座城里碰见,存粹是巧合,他向我提出请求,我也很乐意帮忙。”

婕拉的语气一直很平静,且有问必答,对于奈莉温那仿佛审讯犯人的语气,她一点都不介怀。

“她是真想帮忙的。”斯朵维尔握住了奈莉温的手。

当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温暖时,奈莉温终于冷静了下来。在这些天里,她也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似乎越来越难以控制了。

“我感觉很好,用不着别人帮忙。”奈莉温虽然是在拒绝,但语气却软了下来。她转身回了屋子,躺在了炉火旁的矮床上。斯朵维尔给她盖好了毯子,然后又往壁炉里加了把柴。

天气渐冷,但房间里却很温暖,昏暗的卧室里,暗红色的火光在摇曳着,让人感觉昏昏欲睡。婕拉站在卧室门口,背靠着明亮的走廊灯光,她的面容藏在阴影下,看不真切。

“未知产生焦虑,你肯定有很多事想知道。”婕拉说话的声音很轻,“就比如说胎儿的性别。”

奈莉温低着头,右手紧紧抓着毯子的一角。

初冬的风在郊外的山林中怒号着,将蛇与松鼠驱赶向了洞穴。

几天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斯朵维尔怀揣着一个信封来到了郊区住所。他跑得气喘吁吁,只穿着件大衣,漂亮的长发都被打湿了。信封里装着一张化验单——那天晚上,婕拉从奈莉温的胳膊上采了点血,现在结果出来了。

单子上的内容简明易懂,且内容全面。两人依偎在一起,将那张化验单重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他们的表情显得有些凝重,谁都没有说话。

之后,斯朵维尔将表单连同信封一起扔进了壁炉,看着它们随着炉火化作了灰烬。

两人盯着那跳跃的火焰,一起发着呆。

终于,斯朵维尔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怕那腹中的胎儿听见。

“婕拉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想堕掉这一胎,她愿意帮忙。”

“别说这个。”奈莉温一只手搭在腹部,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似乎就连转动一下眼珠都会让她感觉疲惫。静坐良久,她闭上眼睛,靠在了斯朵维尔身上,语气温和而坚定:“一想到他未来长得会像你,我就有些等不及了。”

等待的时间是煎熬的,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奈莉温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感觉焦虑不安。一团生命正在她体内孕育,这既让她安心,又让她畏惧——这团小生命不是城邦的孩子,而是她的,是她与斯朵维尔的孩子。终有一天,他会长大,会有自己的想法,会是一个生而自由的人,而现在,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让他顺顺利利地出生。如果他出生了,需要准备什么?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吃什么穿什么?又要如何与他交流?奈莉温对此一概不知,她甚至都不知道,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究竟有多大,体重有多重。

城邦中买不到任何婴儿用品,也没人知道婴儿需要什么,所以这件事只能继续麻烦婕拉。而为了缓解焦虑,奈莉温便想着要为还未出生的孩子做点什么。她写了张单子,将自己认为的以后可能会需要的东西写在上面,让德兰娜慢慢买齐。于是,在这之后的几个月里,各种各样的玩偶、假花束、毯子与澡盆就都堆积在这间不算宽敞的住所中了,这让这间郊区住所愈发地有了温馨的氛围。奈莉温裁了几件新买来的大浴巾,打算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出几件小衣服来。她做得有些笨拙,经常把针尖扎进手指,但她依旧做得不亦乐乎,也不管这些东西以后是否真能用得上。

“你是我的儿子。”每次说完这句话,她都会笑,笑过之后就觉得有点难为情,然后下次又继续说。她独处的时候,经常会对着自己的肚皮自言自语,这也算是一种缓解腰疼与排解无聊的方法。“儿子”这个词还是她以前从书里看到的,她还隐约记得书里的内容——那本书批判婚姻,批判男人,批判私有制,批判国家,俨然将城邦制当成了人类制度的终极答案。奈莉温不知道究竟什么制度才是最好的制度,但她知道,好的制度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因为人总在变,每个时代的人都有着不同的需求与追求,而制度不能孤立于人而存在。

无论日子多么难捱,时间总在流淌,终于,奈莉温到了预产期。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婕拉不建议她在家里生产。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奈莉温对婕拉倒是多了一些信任,婕拉说她可以帮忙找地方,于是她便答应了。

春末夏初,温度适宜。婕拉开着车子将她载到了木槿区的一家医院里,奈莉温挺着肚子,在进医院时表现得十分胆怯——她很久没有与外面的人接触了。

她被安置在一间敞亮而清静的病房里住下,由两个年轻护士负责着她的起居饮食。

“你是不是……也不喜欢城邦的生活?”有一天,奈莉温趁着检查身体时与婕拉独处的机会,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我?我有什么理由讨厌城邦?”婕拉笑了笑,她对奈莉温的提问不以为意。

两人的交流与对话总是像这样——突然产生,又很快结束。

奈莉温隐隐有一种感觉——婕拉似乎不仅是一位医生、一位被赋能者、一位城邦公民,她一定有另外一种秘密身份,因为如不是这样,她又如何能让自己在这样一座密不透风的城邦之中瞒天过海?奈莉温对此有些好奇,但同时,她又不敢去问婕拉,她怕婕拉承认她的猜测,更怕她对自己发出邀请——从一边跳向另一边,就像解开手铐却又带上脚镣,人作为集体的一部分,总要牺牲一点什么,无论在哪都是一样。

在怀孕后期,奈莉温的情绪变得有些浑浑噩噩,一方面是由于对未来的迷茫,而另一方面则是来源于身体上的不适。人有时会因为某些非达到不可的目的而头脑发热,像战士一般冲向难以预料的艰难险阻,可当心愿了结时,后悔与失望的负面情绪却又在巨大的满足感中悄然降临。

直到这时奈莉温才意识到,等到孩子诞生之后,她与斯朵维尔需要面临的问题只会更多。

一天傍晚,奈莉温终于进入了临产阶段。初产妇的分娩通常都会持续较长时间,那天晚上,斯朵维尔、德兰娜都在,看他们坐立不安的样子,似乎比奈莉温本人还紧张。

即便是婕拉曾与她多次说过,分娩时会有多痛,疼痛会有多么难忍,可当她真正经历其中时,还是疼得想要放弃,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撑不过这一回了。

作为奈莉温的助产士,婕拉的冷静引导起了很大的作用,出产的过程相当顺利。等到最后胎盘娩出时,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清晨,奈莉温只看了孩子一眼,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几小时后,小腹处的轻微抽痛唤醒了她。奈莉温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在寻找刚出生的孩子。孩子被包在了襁褓中,就躺在她的身旁,斯朵维尔将孩子放在她的怀里。

婴儿闭着眼睛,脸有些皱巴巴的。奈莉温抱着这团刚出生的小生命,有时觉得轻得可怕,有时又觉得分量惊人。奈莉温用手指轻抚着婴儿的脸蛋,笑得合不拢嘴,此时,她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喜悦,这种喜悦与成就感是酒精与药物给予不了的——积攒了九个半月的幸福,就在此刻全部兑现。

她的手指无意间触到了婴儿的唇瓣之上,被婴儿含在了嘴里。这只有些丑陋的小生物连一颗牙齿也没有。奈莉温抽回了手指,却看见那孩子张着小嘴,鼻子一皱,竟大声哭了起来。

那声音十分响亮,而奈莉温则有些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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