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逐醒了。

室内的暖风湿润适宜,眼眶上热意褪下去,眼上的绷带变得松散,他眨了眨眼,视野里依旧漆黑无光。

侧过身,他撑着右手缓慢摸索到床头,一点一点借着力坐起身,中间还压住了自己散落的长发,又生生扯着头发坐起来。

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靠在床头,四肢却不停散了架似的打颤,郁逐屈起手指,攥紧手边的床单,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

狼狈不堪。

但其实,他已经不会再在意这种事了。

那片化不开的黑暗里,他的自尊心早已被混着血一寸寸打碎。

意识不清时,会狼狈得牙关打颤,涕泗横流,抛却人的外壳,完完全全成为供人取乐的玩物。

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只剩袅袅白烟。

偶尔意识清醒,那点自尊又像落在血肉里的一块炭火,烫得他呢喃自语,在无尽的绝望里苟延残喘,拼命寻求一丝光亮。

郁逐呼吸平缓下来,黑暗无声的世界,他的思绪像海水里的海草,沉浮不定,时断时续。

过多的药物影响,让他难以保持长时间的清醒,错乱纷杂,没有头绪的记忆,也常常横生枝节,打断他渺茫的思忖。

暖风里,冷冽的木调香临近。

一只手擦过郁逐额前,撩开他缠在一起的长发,简单将头发扎好后,解开了他眼睛上的绷带。

乌秀纤长的睫毛轻眨,黝黑晦暗的眼瞳没有焦距地看向身前,阮素华手上动作一顿,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他。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仅仅只是这样,她心上失而复得的欢喜,就如山呼海啸,喷薄欲发。

一见钟情,

药石无医。

阮素华忍住泪意,水色中的笑意碎光般熠熠生辉。

她握住郁逐的右手,柔软的指腹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摊开,露出白净枯瘦的掌心。

郁逐偏过头朝向对方的方向,对方的动作很轻,指尖划过掌中的纹路,修剪得极短的指甲偶尔带起一阵痒意,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字。

“水。”

温凉的水杯碰到手背,他试探着摸到杯口,小心翼翼握住杯子递到唇边,牙齿被杯沿磕碰,水滴沿着嘴角流下,对方温柔地替他擦拭干净。

喝完水,郁逐手中一空,对方拿回了杯子。

少年像按了暂停键,空空如也的手掌半握,安静茫然地坐在床头,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很……

可爱。

阮素华莫名觉得有些满足。

她握住他手腕,继续在他掌心写字。

视野里,无数冷笑阴鸷的人脸出现又消失,刺耳尖锐的吼骂声如同指甲刮过黑板,郁逐意识昏沉,难以专注,许久过后,才依稀回忆起对方写的那两个字。

“轮椅”。

刚刚延迟着想起,简单扎起的长发瞬间垂落,墨发如瀑,暖风拂进衣衫,他被人打横抱起。

腾空的刹那,右手触到对方纤长柔滑的脖颈,雪松似的清新木调扑了满怀。

郁逐模糊想起火海里,那个冷冽相拥的拥抱。

对方看向他的目光,带着跨越千山万水的郑重。

之前……

见过吗?

还是……

和她们一样?

思忖间,郁逐的意识又变得混沌,再也想不起什么。

阮素华同样有些微怔。

少年及腰的墨发绸带般落下,苍白秀致的脸上睫羽轻颤,紧抿着唇,右手有些慌乱地攀住她脖颈。

美好,脆弱,像易散的云彩,剔透的琉璃盏。

她双手抱得更紧,直到门外的女仆探头进来,才乍然回过神将少年放上轮椅。

又轻了。

安抚地覆住他手背,阮素华在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趁这段时间,学一些菜谱。

太轻了,会抓不住。

她俯下身在郁逐掌心写字。

“别怕。”

而后,轮椅在黑暗里平稳地行进,恍若驶入隧道的列车,黑暗笼罩,时间感知被剥夺,茫茫然间,有潮湿的水汽沾染上了郁逐的脸庞。

水汽具象化为黝黑粘稠的沼泽,笼住他所有思绪,膝上的右手被拉开,一点细软湿热的毛巾落在下颌,向上温柔地擦拭过他的脸颊。

热意熏蒸,苍白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粉色,指腹掠过少年眼尾,阮素华听见自己胸腔里越来越猛烈的心跳声。

别墅里的时间仿佛被拉长。

桌上水杯的影子缓慢倾斜,水滴滴落的声音缓慢融入水池,每个人走动的步伐也轻缓无声。

郁逐垂着头陷入沉睡,阮素华缓慢将手中冰冷的毛巾叠好,倾身向下与他平视。

“羲和……”

潮湿的水汽莫名变得燥热,如同被他蛊惑,阮素华将他垂落面前的发丝捋到耳后,撑着手缓慢靠近他单薄失色的唇。

一触即分。

她的初吻,时间短暂到恍惚一瞬。

温热,柔软。

像是吻到一片被太阳熨烫过的云朵。

“砰——”

“砰——”

心中那只小鹿执拗地撞向最柔软的地方,胸膛起伏不定,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阮素华脸颊绯红,愣愣跌坐在地上,心跳却跳得更快。

攀着洗漱台站起来,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流过掌心,冻得双手通红,等心情平静些,才关上水龙头。

转过头,少年依旧阖眸昏睡,他的呼吸声轻轻浅浅,只是看着,心里的欢喜又咕噜咕噜冒起气泡。

阮素华深呼一口气,虚虚环抱住他,最后才餍足地将轮椅推回房间。

郁逐醒来时,双眼上已经缠好了绷带,他尝试抬了抬手,手上静脉还在输着营养液,刺痛又僵硬。

他闭着眼,意识却无比清醒。

他想起清冽的雪松木调。

想起深夜的日岩别墅区。

还想起对方莫名郑重的目光。

除了地下室里意识混沌不清的时候,郁逐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对方。

所以是,她见过自己。

大脑又开始一阵阵钝痛,黑暗里无数画面雪花般涌现,纷乱繁复,想看清时却又飞速消失,无影无踪。

郁逐被迫中断思路,转而想起了那个一触即分的吻。

唇釉的冷香,坚冰融水似的丝丝缕缕散进肺腑。

炽热,滚烫,缱绻,缠绵。

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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