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落进了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泥潭,半梦半醒,时而混沌,时而清醒。

有一只手擦过眼尾,郁逐条件反射地撑起手向后退,手上还没来得及用力,左手手臂就被人按住,耳边吹过阵阵燥暖的气流。

有人附在他耳边说话。

但他听不见。

耳边死寂,荒凉。

寂静无声。

那双手掠过耳侧向后扎起他及腰的长发,力度很轻,小心翼翼害怕扯到他的发根,最后束好的长发松松垮垮落在肩上。

很温柔。

温柔得让人有些恍惚。

她们不会做这些事。

会威胁,会恐吓,会胁迫。

唯独不会这样动作轻柔地替他扎好头发。

清冽通透的木调香在鼻尖缥缈不定,忽然间,思维没有征兆地模糊,记忆零散破碎,郁逐茫茫然,迟钝地想起其他事。

霍心。

他其实已经有些想不起霍心的模样了。

那天地下室的灯光一如既往的昏暗不清,明悦将她刚给他换上的长裙揉得发皱,扯着裙摆遮住腿间撞红的淤青后,一反往常坐在床边的硬纸板上,散开他的发带,拿着一把桃木梳从他及肩处的头发一路梳到发尾。

发根被扯得钝痛,他难得又一次清醒地,呓语一般念起霍心的名字。

明悦停下手上的动作,桃木梳齿刺进了掌心,过了很久,她放下桃木梳,湿热的呼吸再一次贴近他的脸庞,重新卷起发皱的裙摆。

和其他人的反应一样。

但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霍心。

郁逐意识模糊不清地想到这里,大脑一阵阵开始抽痛。

思绪忽然中断。

先前那双手覆上了他的双眼,触感温热又干燥。

郁逐闭上眼睛,冰凉的液体涂上了眼眶,等热意扩散,一条绷带一圈圈蒙上了他眼睛。

身体陡然变得僵硬,连同血管里的血液也一并凝固。

霍心……

冰冷发抖的右手突然被人握住。

清冽的木调香凑得更近,混乱零散的画面飞速从眼前闪过。

昏暗赤红的夜幕,猛烈肆虐的大火,晶莹寒冷的雪花……

郁逐后知后觉想起了那个夜晚,他挣脱锁链,浑身湿透,一步一步地从地下室里走出来。

一共,两百三十五步。

他第二次走出了地下室。

掌心的触感炽热真实,郁逐偏过头动了动手指,对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这一次……

成功了吗?

只是凝神想了片刻,郁逐刚清醒的意识就变得混沌朦胧。

浓郁的黑暗扑面而来,意识如流萤一般溃散,人事不知。

“这样就可以了?”

阮素华系好少年眼上的绷带,握住他颤抖的手,抬头看向另一侧按住他手臂的张京良,虽然知道郁逐听不见,她还是不有自主放低了声音。

“之后每天还要定时换药,不能见强光,不能沾水,不能受凉,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情绪也不能有太大起伏,在其他方面的康复上,也不能过度劳累,这样半个月后,淤血化开,视力大致能够恢复。”张京良说道。

“好。”阮素华逐字逐句记下每一条。

“对了,”他松开手,“他眼睛上的绷带不能缠得太紧或者是太松,现在这种程度就可以,就是……”

“就是什么?”阮素华心上一跳。

“就是大小姐你系的这蝴蝶结,实在是有点丑。”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少年指尖的颤抖停住,阮素华看向张京良的目光中带了些慌乱。

“只是睡着了,正常情况,别担心,他现在刚醒,本身就不能耗费太多精力,再加上那些药物的副作用,整个恢复期都会变得昏沉嗜睡。”

阮素华闻言,动作细微地收回手,揽住郁逐斜倚在床头的身体,让他落在枕上,然后妥帖地替他掖好被角。

张京良一时说不出话。

帝都阮家的大小姐阮素华,在人前向来优雅高贵,看起来平易近人,温和有礼,但他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知道春色融融的湖水下是怎样一块经久不化的坚冰。

她和所有人都能情意相投,相谈甚欢,也因此,鲜少有人对她来说是特殊的。

她从不会让人轻易走进她的世界,沿途层层设防,泾渭分明,哪怕是他,也只是因为家庭职业的缘故自小在阮家长大,才能不那么顾忌地和她开些玩笑。

“第一次见大小姐你这样耐心细致地照顾一个人,”张京良表情郑重,“还特地为他去学了医疗护理。”

“是,已经认定他了吗?”

阮素华一愣,神色同样认真起来,一字一句说道,“嗯,只能是他,不会再有别人。”

“咳咳……”张京良掩饰性咳嗽,“真的没问题吗?”

“作为你的朋友,我得提醒你一句,对未成年人下手,法律上明文规定最低……”

阮素华:“……”

冷漠无言的目光瞥过,张京良猛地噤声。

“我们出去再说,别打扰到羲和休息。”

阮素华走出房间,无声地将门关上,看着张京良,她眉宇间的柔意消失不见,启唇说道:“我想先知道,羲和什么时候才能听见?”

“不好说,这还是得看他具体的恢复情况了,或许明天就能听见,也可能一个月后才能听见,但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月,反正先慢慢养着吧,毕竟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急不来,只能慢慢养。”

“嗯,好,我知道了。”

“那话说回来……他到底是不是未成年?”

阮素华略显不自然地顿了片刻,说道:“不是,羲和已经成年了。”

她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五年前后,第一时间就让人着手调查那起查到一半的校园自杀事件,因为只过去了两年,相关线索还没有被彻底抹除,所以前两日一份详尽的调查报告就已经交到了她手上。

郁逐。

那张初三一班的毕业照上,少年近乎完美的样貌在树影下散出玉石般温润的光芒,琥珀色的眼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青春洋溢,灿若骄阳,与现在消瘦羸弱,病骨支离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父母,则在年前高考结束的当天,因为一场车祸当场死亡。

这件事,他知道吗?

不,她们不会敢让他知道。

她也不会让他现在就知道。

不着急。

顾晚庭,明悦,苏芷,霍心……

一个,一个。

慢慢来。

“咳咳……”

身旁张京良重重咳嗽几声,阮素华收敛心神,抬眸看他,“嗯?”

“我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吧,问完我也好让王叔送你回去。”

“他到底什么时候成年的?怎么看都不像啊……”

阮素华:“……”

“他已经成年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她的声音陡然间低下去,“在……三天前。”

“wtf——那大小姐您岂不是大了他整整……”

阮素华止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数字——

“王叔,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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