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油光软滑,片薄的梅干扣肉被挑进苏瑾碗里,要两个手掌才能捧起绘着红公鸡瓷碗内,只装着与外在不符合的小半碗白饭。

“谢谢叔叔。”

苏瑾抬头一笑,细声道谢,捏着筷子把梅干扣肉送到嘴里。

三十多平米的“德胜”小店,供应的是些重口味下饭菜,老板苏德胜正经学过几年手艺,炒的火候到位,价格实惠,到了饭点就高朋满座,来的大多是些劳力阶层,现在过了饭点,人少了,老板才能坐下吃饭。

餐厅内通风不好,大功率的工业电扇呼呼地往外吹,室内还是纠缠着菜的气味,抬起鼻子轻轻一嗅,还能闻出些端倪,葱姜蒜和腰花的爆炒、黄灯笼酱下时炝锅的酸汤肥牛、在电炖小锅里滋滋卤着的麻辣肥肠、以及蒸好出锅的剁椒鱼头味。

刚开始闻觉得闷杂,如果习惯了,却觉得这些气味渐渐团成一种让人舒服的烟火气。

苏德胜膀大腰粗,一身深蓝短衫洗的泛白,撑出暴涨肌肉线条,给自家侄女挑了块肉,看她乖乖吃饭,头顶梳得光滑整齐,头顶一个小小的清晰发旋,想问问她情况,五大三粗的男子又开不了主动,粗大手指在棉麻材质的围裙上猛擦。

旁边的元盛美倒是轻易理解苏德胜的心理。

“苏苏,学校这两天……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习惯的?零用钱够不够,不够跟阿姨叔叔讲,别忍着,嗯?”

元盛美是从逢迎送往的日子熬出来的,脸上还有点历经风尘的痕迹,此时却已洗净铅华,没擦香粉的眼角都出现早衰的细细折子,但素净的脸蛋仍能窥见五官中艳丽风情。

她过往的生活习惯,察言观色,蕴贴人心不在话下。

苏瑾小口嚼了半片肉咽下去才回答。

“阿姨,叔叔,我很好,这两天我觉得比之前适应了。”

她没只对着元盛美回答,还把苏德胜捎上了,面对他们露出恬静笑容。

苏德胜和元盛美互看一眼,对这种体贴内心是又感动又难受。

苏瑾是父亲是苏德胜的哥哥苏建业,这兄弟俩前半生就像拿了天运之子和地狱之子的剧本,苏建业做啥啥成,人见人爱,从小县城考进大城市名牌大学,毕业创业,娶了同窗的太太,有了苏瑾,人生可谓一路高歌猛进。

而苏德胜,对读书毫无兴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逃课,毕业后也不工作了,跑去茶室工作,茶室是他们那个小县城独有的一种文化,表面上喝茶,实则暗藏风与月,苏德胜在那里当打手三年,也是那时认识了元盛美,元盛美当时还年轻,是茶室头牌。

两人并没有啥交集,后来苏德胜到十八,眼看自己哥哥都创业娶老婆了,自己还在茶室过着一事无成,挠挠头,拍着大腿也决定到大城市去见见世面,但他啥也不会,找了份后厨的工作学起。

没想到他师傅不错,本人也有天分,摸爬滚打几年后进过几家小有名气的饭馆掌勺,但他看不惯许多后厨的弊病,跟最后一位老板是个为了利润一再再消减成本的斤斤计较商人,他气的不干了,自己拿着多年积蓄开盘了间小饭馆来开。

虽然小,但从此不是别人底下的狗,而是自己城堡里的国王。

苏德胜开门红,挣得不错,很是花天酒地一阵子,后面员工扩招,来了个妇人,苏德胜一看吓一跳。

可不是元盛美吗?

元盛美提及了几年的遭遇,大抵就是她上岸嫁人了,对方年纪虽大却也知道心疼她,她本想就这样安安静静度日,可惜丈夫去世的早,而丈夫的那些成年子女老早看元盛美不顺眼。

从那种地方出来的,能是什么好女人?

他们把元盛美净身出户,连元盛美自己攒下来的好多珠宝首饰都折在了那个家中。

“能怎么办呢?日子总要过下去。”

于是苏德胜雇用了元盛美,一来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走在一起,苏德胜也不再去外面花天酒地了,就和元盛美守着小店生活。

元盛美早年那种生活出来,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孩子什么的早没念想了,苏德胜也不看重,没就没吧!

谁想苏建业出事,苏瑾无依无靠,同在一个城市的苏德胜成了侄女的监护人。

说实在,苏德胜对苏瑾是感到手足无措的。

这个侄女,继承了嫂嫂的基因,漂亮可爱的过分,他曾把小小的苏瑾抱在怀里,女娃娃那么小那么软,而他拿过尖刀拿过锅铲,天天厨房干活的手比菜瓜布还粗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大哥大嫂当时对他笑成一团。

接着也是逢年过节才偶尔见一见,大哥和他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苏瑾也是,大哥一直到去世前都供着女儿最好的生活,上流社会生活该学该会的一样没少,苏德胜接这个侄女来时还惴惴不安好一阵子。

他顶破天也供不起苏瑾原本的日子,但想到这精致漂亮大侄女受苦,五大三粗的汉子挠心挠肺,半夜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还是元盛美安抚着。

苏瑾的才艺课是上不了了,但苏德胜想着让苏瑾不能差太多,咬牙勒紧肚皮,继续要供着苏瑾上那国际双语学校,他知道这个侄女在语言上有天分。

谁想好学校内并不是只会有好事。

苏瑾发生那事被众人冤枉时,也没跟他们说。

等流言扩大到校方通知,苏德胜去了才知道。

“我不想让叔叔工作以外为了我头疼,我知道,为了要供我上这间学校,叔叔已经很累了。而且我没事,叔叔,我不笨。”

不笨跟不被这个世界针对是两回事。

她是知道自己屈居别人屋檐下的雏鸟,乖顺的不敢造一点麻烦。

苏德胜一个大老爷们当下眼泪都飚出来了,回家就恨恨的写遗书,他十几年没好好写过字,字迹丑的像是鬼画符,还有诸多错字,写完了按着以前干打手的经验往自己肚子上缠上几层护着内脏的绷带,把杀鱼尖刀磨利,也藏在袖口里。

你妈的欺我们苏家没人了是不?叔叔这就去替你讨公道!

气势汹汹的冲出去。

还好是元盛美先发现遗书,把他本人追回来,了解原委以后,元盛美很冷静的把刀拿过去。

“别这样,你这样不值得。”

苏瑾也追过来,看见这一幕,听见这句话,小脸发白,手脚冰凉。

谁想下一秒元盛美阴测测道。

“你要是死了,大侄女依靠谁?反正咱俩也还没去民政局,没婚姻关系,我来吧!我算外人,干了什么跟你们无关!”

“你去不值得,我去刚好。”

他们两争执不下,最后是苏瑾大哭着把他们都留下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这个侄女在父亲死了以后哭得这么惨,一手抓着他,一手抓着元盛美,像只没人要的小猫,撕心裂肺的,三人抱成团。

后来让苏瑾在初三时匆匆转学到一所普通中学落幕,把先前的名字改了,瑾是指朱瑾花,小时候只要抱着她看朱瑾花,她就特别开心。

苏瑾自己也争气,一考就进了知名的三高。

苏德胜嘴上开心,心里还是有些叹息。

他觉得如果不是那事情影响,苏瑾本该稳稳进的是一高。

但还是落下后遗症,苏瑾对学校有恐惧感,不时会发作,适应新环境变得艰辛,她虽然很努力了,但身体骗不了人,把自己精神逼到极限就会开始发烧,得住上好几天院。

高二才刚开学没多久,就又发作一次。

苏德胜特别担忧,这两天还担心到走神把糖当盐,炒了盘甜味腰花上桌。

“叔叔阿姨不用太担心,我现在觉得身体完全没问题。”

她想到今天的事,下意识去摸了摸左耳,脸上一下腾的红起来。

元盛美惊讶,“耳朵疼吗?怎么突然脸红了?”

这怎么能说呢?苏瑾含糊搪塞。

“……不是……就,有点热。”

元盛美还不放心,要苏瑾转头过来看看,看苏瑾耳朵红了,但半点没肿,嘀咕一会儿给她涂点薄荷油。

他们又继续吃饭了,吃没两口,苏德胜想起一件事。

“教学旅游之前你说不去,要不那几天你也请假留在家吧?反正学校同学都不在,没课程进度。”

苏瑾却咬住筷子,这是个不雅的动作,她做起来却显得有点可爱,像只小仓鼠嘟起脸颊咬着葵瓜子。

“哦……叔叔,那个……我能去吗?”她小小声的说。

“我想去教学旅游了。”

元盛美和苏德胜交换一眼,从惊讶到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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