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阳春面,汤清味鲜。再来两盘热菜,温一壶酒。酒饭下肚,身上便多了一丝暖意。风吹动了窗帘,灌进来丝丝的风。掌柜的倒是贴心,用一只破碗压住了窗帘,整个饭馆里又变得暖洋洋起来。只是这温暖中,多了一分闷气。
李初九低头吃着面,直到半碗面下肚,偶然抬头,瞄了一眼对面的厉无咎,发现这家伙的视线正看向一旁。那双美目之中,含情脉脉,秋波荡漾。
李初九有些意外,顺着厉无咎的视线看过去,刚好看到在自己的右后方,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正笑意盈盈的跟厉无咎对视。那壮汉察觉到李初九的视线,忙转开视线,与朋友闲扯起来。
李初九讪讪一笑,继续低头吃面。
“师弟,别只顾着吃,喝点儿吧。”厉无咎倒了一杯酒递过来。
李初九也没客气,喝一口酒,又吃了两口菜。小地方的饭菜粗糙的紧,口味不算太好。不过李初九饿极了,倒也觉得美味。时不时的看一眼仍旧肆无忌惮的跟那壮汉抛媚眼的厉无咎,李初九有些啼笑皆非。
那壮汉生的胡子拉碴的,一身的腱子肉十分醒目。与同伴言谈时,满口污言秽语,一看便知不是善茬。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没想到厉无咎竟然也好这口儿。也不知她在那风尘之地到底待了多久了,竟是变成了这般样子。都说社会是个大染缸……
李初九心里唏嘘感慨着,也懒得去管她,兀自吃喝。
“天色不早,前面有家客栈,咱们便在这里住一晚再走吧。”厉无咎笑道,“银子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带的银子虽然不多,但一路开销,大概也是够的。”
李初九没有立刻回话。
厉无咎又道,“你应该也不会觉得花女子的钱会不合适。毕竟最近两年,你一直如此。”
李初九愣了一下。他虽然厚颜无耻,可这话还是有点儿伤了一个男人的自尊。然而仔细想想,又无从反驳。
厉无咎嘴角含笑,瞥了李初九一眼,又跟那魁梧壮汉眉目传情。待吃过饭,挽着李初九的胳膊出门,朝着面前客栈而去。踏入客栈的时候,厉无咎朝着饭馆儿方向看了一眼,发现那魁梧壮汉协同两个同伴,正朝着这边走来,不由的心中暗笑。
柜台前,厉无咎开了一个房间,拖着李初九上楼。“银子不宽裕,开一个房间,可以省了一半。师弟不会介意吧?”
李初九斜了厉无咎一眼,没有理她。
上了楼,房间里坐下,李初九看一眼宽衣解带准备入睡的厉无咎,再看那不算大的床铺,眉头皱了一下。
“师弟,天色不早,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厉无咎穿着一件红肚兜,笑吟吟的看着李初九,钻进了被窝里。
李初九却是在凳子上坐下来,微微闭眼,缓缓的吐纳。面对美色,依然无动于衷的李初九,并非是因为改了人性。他只是对厉无咎有些根深蒂固的忌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自从当年被厉无咎算计,被活埋了三年之后,李初九对厉无咎的警惕心思,一刻也不曾放下。现在,他在思考一个很深奥的关于人性的话题。
以厉无咎的人性,只是一年多的时间,便会因为生活在风尘之地,而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吗?还是说厉无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目的——只是想要自己馋她的身子,不忍心再废了她吗?亦或是还有更加歹毒的算计?
不论如何,都必须小心谨慎。
万一再被厉无咎活埋——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这会让李初九有一种智商被践踏的屈辱感。所以,一定要倍加小心才行。
另外,厉无咎“一夜黑头”的说法,李初九不信。
他十分怀疑厉无咎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并且一直在谋划着什么。
也许是自己多疑了?
李初九不能确定,所以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如果不是因为承天府的地宫,自己应该将厉无咎活埋,才算保险。
李初九胡思乱想着,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
天已经黑透了。
忽然,窗口传来动静。
有人拿刀拨开了窗户的插销。
李初九眉头皱了一下,没有动弹。
窗户被人打开,一个壮汉翻身进来。紧接着,又有两人进来。李初九看到了三人,三人也看到了李初九。
“嘿!小子,没睡呢?”为首那壮汉,正是饭馆儿里跟厉无咎眉目传情的家伙。他轻蔑的瞥了李初九一眼,又看向床上。
厉无咎好似根本没有察觉,仍然睡得香甜。
李初九看看三人,竟是微微一笑。“来的真巧,我正想出去透透气。三位,自便。”说罢,竟是起身,不理会目瞪口呆的三人和惊讶的睁开眼的厉无咎,打开门出去了。
下了楼,打开客栈大门,李初九站在街上,感受着凉风瑟瑟,竟是倍觉舒畅。
李初九发现,在这寂静无人的清冷街道上散步,倒也有趣。他抬脚迈步,刚走了两步,头上忽然有黑影掠过,伴随着的,还有一声惨叫。
一个壮汉,被人从二楼窗口扔了下来。
紧接着,又是两名壮汉。
三人满头满脸的血,看起来极为凄惨。
清冷的夜里,那一声声惨叫,还有那捂着裤裆蜷缩的模样,让人头皮发麻。
二楼上,传来一声娇笑。“师弟,天寒地冻的,还是早些歇息吧。”
李初九抬头,看到了趴在窗口的厉无咎。没理她,兀自前行。不消多时,厉无咎追了上来。一边系着衣服,一边跟李初九抱怨。“任由自己的师姐被人欺负,这样好吗?”说着,哆嗦了一下,紧紧抱住了李初九,“好冷啊。”
李初九厌烦的推开她,风吹来,撩动厉无咎的黑发,扑在李初九脸上。李初九心念一动,忽然出手,拔下了厉无咎一根头发。
厉无咎一愣,笑吟吟道:“怎么?”
李初九一边走,一边盯着手里的黑发,皱眉不语。
“以师弟的资质,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厉无咎道。
李初九不得不承认,众同门中,自己的资质是最差的,就连生性愚钝的二师姐荆十八都不如。而资质最好,悟性最佳的,就是厉无咎。其次便是小五了。
又想起小五了。
不知那熊孩子,如今怎么样了,还在天牢中吗?
七月虽然对小五没什么好感,但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应该也不会为难她吧。一年多的牢狱之苦,不知道有没有消磨掉她那疯癫的性子。
还有二师姐荆十八。
变成了异女,还习惯吗?
三师姐慕容非的生意应该越做越大了吧,安平侯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想来也不敢欺负三师姐的。
对了,还有师父。
那个身材妖娆,模样妖艳的女人。
一年多了,不知道有没有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李初九努力不去想陈七月,可不论想起谁,脑海中都会浮现起陈七月的模样。丢掉手中的青丝,任由它在风中飘走。李初九深吸一口气,道:“你当花魁多久了?”
厉无咎收起了妩媚的笑容,看一眼一本正经的李初九,惨笑道:“一边多了。当初,我被山匪劫掠,受尽艰辛,苦苦挣扎,终于逃脱。不成想,又沦落风尘。好在我长得还不错。长相好,就是本钱。虽然不得自由身,但好在衣食无忧。”
李初九转眼看看厉无咎,脸上难掩笑意。“看样子,被很多人糟蹋了?啧啧,经历过了,自然就放得开。怪不得变成……”
“让你失望了。”厉无咎叹气道,“我还是干净身子。”
“嘁,不可能。”李初九见厉无咎又凑近了一些,忙往一旁闪开,好似嫌弃厉无咎太脏。
厉无咎哈哈大笑,笑声在夜风中飘荡,竟是又好似从前。她看一眼漆黑的夜空中那稀稀落落的星辰,说道:“即便是废了修为,以我的长相,足以颠倒众生。区区山匪,如何能挡?只需耍些手段,还不要为我所用?”这个一生张狂之人,目光中多了一分清冷,斜了李初九一眼,道:“得知我过得很好,你是不是很不痛快?”
“是啊。”李初九倒是爽快的承认了。
厉无咎又淡然一笑,道:“其实,在我发现还能继续修炼之前,真的曾经心灰意懒,想要找个男子,安稳度日算了。”说着,讪笑摇头。“可这天下间,又有哪个俗人,能配得上我这半仙之体?”
护花铃是仙宝,融合了半个护花铃的厉无咎,自称“半仙之体”,倒也不算错。
“芸芸众生,尽皆蝼蚁!”厉无咎一脸傲然的看着李初九,语出真诚道:“初九!你我不同!你我都是半仙之体!何必……”
“不,不不不。我可不是什么半仙之体,我就是一俗人。”李初九大摇其头,讪讪而笑。
厉无咎哼声一笑,“你承不承认,都改变不了事实。我说过,我们都是一类人。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厉无咎这辈子,绝对不会是个碌碌无为之人!这人生苦海,不够我畅游!这广阔天地,不够我翱翔!我们都是一类人!”厉无咎强调着自己的观点。“你也一样!我知道的!你从来都是个野心勃勃之人!这里没有外人!不必遮掩什么!”
“你觉得我是会在意旁人看法而故作遮掩的人吗?”李初九反问。
厉无咎哑然。
李初九笑道:“没错,我和你一样。甚至,我的野心比你更大!我想要这满天下的人都奉我为王!我想要这满天下的女子见了我都欲罢不能!我想要无所不能,我想要永生不死……”
“很好啊!”厉无咎道,“男儿志在千里!岂可甘于人后!”
“但是……”李初九话锋一转,“你把我活埋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厉无咎打断了李初九的话,“没有解不开的结!你说吧,如何才能让你一解心头之恨!”
李初九摇头,“我是想说,我被活埋的那三年里,想了许多。”
厉无咎愣了一下,神情冷淡下来,甚至还多了一分轻蔑。“你莫不是想说平淡是真吧?”
“那倒不是。”李初九道,“那三年里,我想的最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你。后来,我废了你,让你穷极半生的梦想破灭了。我很痛快,痛快的如释重负。再后来,我跟羲和一起过着简单平淡的生活。其实,我真不喜欢那种田园生活。要干活,要遭罪,又没有很多的妞儿。”
厉无咎有些不耐烦了,她觉得李初九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到重点。
“在梁州蛮族手中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叫锦绣的异女……”李初九没有理会厉无咎的焦躁,仍然慢悠悠的说道:“忽然啊,我发现我特别反感甚至厌恶修行之人。这些自命不凡之人,真是让人作呕!”
厉无咎皱着眉,等待着李初九下面的话。
“所以,我做了个决定。”李初九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厉无咎,脸上满是笑容。“我决定毁了地宫,让天门永闭!”
厉无咎愣了愣,咬着牙,攥着拳头。“真的要这样做吗?这样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毁了地宫,你也无法步天成仙了!还会成为天下玄门的敌人!一辈子不得安生!”
“不用。我不在乎。”李初九笑道:“你觉得,这满天下的人,又能奈我何?即便是你这个所谓半仙之体……”李初九托起了厉无咎的下巴,“还不是要任我摆布?”
毁掉地宫,便真的再无成仙之日了。
厉无咎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气疯了。
可是,她的怒火,竟是仍然没有达到峰值。虽然很生气,却是不想发作。甚至,她也很清楚,忍一忍,自己又会恢复了平静。
自己越来越不会发怒了。
过了一阵,厉无咎果然气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可却提不起“气”来。最终,只是凄惨的苦笑,“步天成仙,不好吗?”
“不好。”李初九道,“谁知道天门之后,有什么凶险呢。与其去冒险,反倒不如享受当下。”说罢,李初九搂着厉无咎的肩膀前行,竟是十分亲昵。“你不是问我,如何才能消气吗?我告诉你咯。助我毁掉地宫,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厉无咎停下了脚步,拧着身子,甩开了李初九的手。她眼眶微红,竟是落泪。看着李初九,厉无咎哽咽道:“你毁我修真梦,我要杀了你!”
“呵,来呀!跟我拼命啊!”
“我……我去杀了陈七月!”厉无咎恶狠狠的说道。“还有徐阳!还有慕容非!你毁我修真梦,我便杀了你心爱之人!”
李初九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狞笑。“你真的这么带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