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的脑海中忽的响起了前世高中课堂上地理老师的声音。
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地理老师是男是女，莉莉都已经记不清，久到记忆中的那间教室到处都是千疮百孔的片段。
唯独自己的那张桌子记忆犹新。
莉莉就依靠在凌乱的桌子上昏昏欲睡，用高高的书籍挡住自己疲惫的脸，阳光顺着窗户照射进来，头顶是吊扇旋转的沙沙声。
那是自己还像人生活的时候的样子，在后来穿越到异世界成为神的那段日子里，这些记忆，连同那首在泥头车前哼唱的《为了生活而火热》，成为了莉莉反复回忆的记忆。
为了对抗自身日渐强大的神性，莉莉不得不如同反刍动物一般，将那些早已咽入胃中的记忆又吐出来，反复咀嚼，仿佛要榨干那甘草中的最后一丝甜美。
直到最后，那有限的人性终究再也敌不过神性的侵蚀。
莉莉，终于被神性的大海淹没在黑暗当中。
“每下降一千米，海水的温度就会下降一到两度……我现在已经到了海的最深处了吧？好冷……”
莉莉感漂浮在黑暗的深海当中，没有生物，没有光亮，到处都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在自己的四面八方只有痛入骨髓的寒冷和毫无实感的下坠。
而自己曾经有机会被救出海面，都怪自己的一意孤行，扎进了这无边的海狱。
像地牢一样……
有一束光……
莉莉茫然的睁大了眼睛。
有一束光……光的下面有一个人影……
她努力的想要看清那个人影，那是一个竖着单边马尾的女孩。
她坐在自己的小腹前，本该用力握在自己脖子上的双手缩了回去，就这么呆呆的看着自己。
因为背对着阳光，那张脸看不真切。
“什么呀，是多妮西亚啊……”莉莉喃喃的说道，偏过头，顺着地上一粒粒金黄的沙子望去，一直望向了不远处石塔的断壁残垣。
——愧疚的她不敢去看多妮西亚的脸。
要是忘掉这些事情就好了……
——接着莉莉带着浓浓的后悔之情。
多妮西亚真应该掐死这样的自己……
——最后是对自己无边的痛恨和懊恼。
回忆起了一切的她没有资格再去做多妮西亚的姐姐，也没有资格再去面对多妮西亚。
“我想去见多妮西亚，我想去找回自己的记忆，无论我曾经做了什么，我都必须去对多妮西亚说一声谢谢……或者说一声对不起。”
——想起自己没有恢复记忆时对奇布尔夸下的海口，还真是讽刺，她甚至还用神性的力量来对付多妮西亚。
这样的自己甚至连对多妮西亚说一句对不起的资格都已经丧失了。
那束照进海底的光，不属于自己。
莉莉的眼神黯淡了下来，那句“此地禁止生长”的神言也随着莉莉的黯然而消散。
残破的石塔轰然倒塌，无数的的断壁残垣在莉莉和多妮西亚的周围坠落，溅起漫天的黄沙。
荒漠的沙地上，一颗颗绿芽破土而出，很快遍布了整个沙漠，那些绿芽生长着，努力向上挺拔着。
起先只是一小片绿洲，接着是一大片的草地，然后是参天的大树。
最终，整个沙漠都变成了山涧的一片洼地。
天空簌簌的下起了小雨，那刺眼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下来。
“姐姐……”
听着多妮西亚的呼唤，莉莉还是忍不住望向了多妮西亚。
小雨簌簌的下着，打湿了多妮西亚的头发，顺着她的发梢流下，流到了脸颊。
多妮西亚哪里还有半分狰狞的样子，她望着自己，眼眶发红，紧咬着双唇，那碧绿色瞳孔中湿润的液体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落在莉莉的裙子上。
“多妮西亚，对……”
对不起。
莉莉想要这样说，在那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多妮西亚倒在了自己的怀中，抱住了自己。
不是一开始夜光下莉莉对多妮西亚的相拥入怀，也不是被神性侵蚀时，在自己的卧室里，莉莉抱着多妮西亚的嚎啕大哭。
这次是多妮西亚抱着自己，她没有说话，只是浑身颤抖着。
莉莉终于明白了，并不是作为姐姐的自己在守护着多妮西亚，而是多妮西亚一直都这么温柔的守护着自己。
莉莉感受着多妮西亚的体温，她迟疑的用手抱住了多妮西亚，然后就再也没办法松开。
在逐渐被泥水浸湿的土地上，多妮西亚抱着自己，两人默默无言。
已经不需要用言语去说些什么了。
她一直都知道多妮西亚想听到哪句话。
不是对不起，而是……
“多妮西亚，我来完成我们的约定了。”莉莉这样对多妮西亚说道。
“姐姐大人，欢迎回家。”多妮西亚这样回答道。
不是那让世界天翻地覆的约定，而是那天在卧室中的那个小小的，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约定。
雨过天晴过后，她们在一处湖边找了一片草地，在那里修建了一栋小木楼。
就像里奇镇里的那样。
她们用树枝做成了羽毛球拍，用削掉的竹子做成了鱼竿，甚至还做了一艘小竹筏。
白天，莉莉就和多妮西亚打着羽毛球，或者用鱼竿钓出一条又小又干瘪的小鱼苗，然后在多妮西亚的笑声中，无奈的将小鱼放生。
扑克牌、五子棋，斗兽棋、甚至象棋。
莉莉恨不得将前世所有想到的好玩的东西教给多妮西亚。
而到了晚上，两人就偎依在木楼前的篝火旁，依靠着看着天上的星星。
那无垠的星空已经找不到莉莉熟悉的北斗七星或者夏季大三角。
对这片星空同样陌生的姐妹就这样指指点点起来。
哪颗星又曾经在很久以前的那棵树下见过，哪颗星连起来又像是莱娜的百宝箱。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的夜晚没有风，篝火也已经燃烧殆尽，多妮西亚靠着莉莉的肩膀。
今天的两人都没有在讨论那片星空。
“姐姐大人，看！流星。”
莉莉顺着多妮西亚的指尖望去，一颗流星顺着天边滑过。
她没有说话，然后又过了良久。
“姐姐大人，其实我违反约定了呢。”多妮西亚说到。
“嗯？”
多妮西亚坐起了身子，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湖面：“姐姐大人说过，叫我不要再杀人了对吧，其实姐姐大人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杀了很多像约翰和乔治那样的人……如果不这样做，我就等不到姐姐大人了。”
多妮西亚转过头，努力的笑着：“但是我果然还是违反了和姐姐大人的约定……所以，没有做到约定的其实是我。”
看着这样的多妮西亚，莉莉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安，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说道：“多妮西亚，不要再说了。”
多妮西亚摇摇头：“姐姐大人总是很厉害，和我的约定从来没有食言过，无论是那个没有神灵的世界也好，还是那个约定……”
多妮西亚伸出小拇指晃了晃，得意的说道：“所以那天，在悬崖边上的那天，姐姐大人果然是跟我开玩笑的，明明还记得那个约定。”
“多妮西亚，不要再说了。”莉莉的声音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她怎么会不记得。
那天在卧室的那个约定。
一起去看星星，一起去打羽毛球，一起找一个小镇像普通的姐妹一样生活下去。
在那些话语的后面，其实诞生了一个约定。
“万一姐姐大人做不到怎么办？”多妮西亚问道。
莉莉伸出了小拇指：“我们来拉钩吧，在我的家乡，这样互相拉钩过后，约定就不会改变哟。”
莉莉的小拇指和多妮西亚的小拇指缠绕在了一起。
“我会一直陪着多妮西亚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多妮西亚也轻轻说道，随即反应过来似的说道：“诶？好狡猾，只有一百年吗？”
“一百年很短吗？对人类来说，可是很长很长了……”
...
莉莉一直都知道的，那个如同儿戏一般的约定，被多妮西亚小心翼翼的珍藏了在了这久远的时光当中。
“今天是姐姐大人陪伴我的第一百年又三天，所以我还占便宜了，其实我和姐姐大人的约定已经过了呢……我，很开心。”多妮西亚仰着头，笑着说道。
“不是的，多妮西亚。”
莉莉慌乱了起来：“你看，我在里奇镇也约定过，我们重新约好了，那天，我们要再过上一百年……这一次，这次，无论多久都可以，你可以用我的力量，多妮西亚，只要用我的力量，多妮西亚一定……”
多妮西亚重新靠在了莉莉的怀里，她从下往上看着莉莉，露出了从容的安宁：“那不是太欺负姐姐大人了吗？明明是我擅自诱导下的话，而且，我可是已经陨落了呀，旧日的神明又哪里能够在这样的世界生存呢，能够等到姐姐大人，我已经满足了。”
“不要再说了……多妮西亚。”莉莉弯下身，将多妮西亚抱在怀里，用力的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多妮西亚的胡言乱语。
多妮西亚的身体发出点点的金色光芒。
“所以，违反约定的不是姐姐大人，是我。”多妮西亚伸手抚摸着莉莉的脸颊。
“姐姐大人已经陪伴我太久太久了，是我给姐姐大人套上了枷锁，所以，姐姐大人，哪怕我违反了约定，你能在和我做一个约定吗，就当是我小小的任性。”多妮西亚轻声说道。
“可以的！无论是什么约定，姐姐都会帮你完成的，多妮西亚，这就是身为姐姐的责任，所以，所以，求求你……求求你……”莉莉的眼眶中溢出了眼泪，她用力的抱着多妮西亚。
多妮西亚努力的笑着，她望着莉莉，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只是这么笑着：“姐姐大人，和多妮西亚约定好吧，替我去看看这个崭新的世界，没有神灵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多妮西亚向往的望向了天空。
“还会有人被做成血肉吗？还会有逼迫人的信仰吗？还会有那些不公正的事情吗？姐姐大人替我去看看吧……”
“多妮西亚，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姐姐陪你一起去……”莉莉颤抖着说道。
多妮西亚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越来越多的金色光点从她的身上飘出，在湖面的反光下，宛如星空一般。
多妮西亚望向了莉莉的身后，一身红衣的奇布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里。
她远离了莉莉两人，只是静静的看着，在那黑暗中看不清楚她的面庞。
“坏女人，以后，姐姐大人就拜托你了。”多妮西亚这样说道。
那交代后事的口吻，让莉莉的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不要……
多妮西亚再次望向莉莉，她的身体已经大部分透明，莉莉甚至能透过她的身体，看到自己的双手。
多妮西亚伸手抚摸着莉莉头上的百合花发卡。
在多妮西亚的抚摸下，莉莉银白色的头发上，一点点栗色从发卡的位置开始散开，顷刻间，莉莉的头发就变成了淡栗色的长发。
她那红色的瞳孔也变成了淡蓝色。
就像多妮西亚在里奇镇创造的那个姐姐。
就像多妮西亚初次见到莉莉时，莉莉笑眯眯的样子。
“果然姐姐大人还是这样子最好看。”多妮西亚喃喃道，她的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泪，她努力保持着灿烂的笑容。
不要……
“抱歉，姐姐大人，我不想流泪的，明明是幸福的事情，为什么要流泪呢？”她这样说着，那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姐姐大人，谢谢你，抱歉，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不要离开我……
那滴晶莹的眼泪缓缓流下。
直到它落到莉莉的手上，已经变成了一颗如同钻石一般晶莹的泪珠。
除了那颗泪珠以外，莉莉的手中已经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