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一个月已经过去。

少年在来到东襄王府上两个星期后,身上的伤口就已经痊愈,虽然呼延晴霜表示自己还能继续照顾他,但姜峰却主动提出了要履行自己所欠债务的要求,在东襄王府里当了个杂役。

而今天,就是他杂役考核的日子。

寻常人总觉得王府杂役丫鬟什么的,往往和自家主子一样非富即贵。

俗话说得好,一朝得道,鸡犬升天,东襄王府里的下人们,肯定也都是干着舒服活,拿着远超常人的薪水。

当初姜峰也是这么想的。

结果实际做起来了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今天的考试就是如此。

作为杂役,第一个要学的是什么?

这是带着姜峰学习的管家婆春雪见到他时问的第一个问题。

当时姜峰挠着头想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踏实肯干”,然后脑袋上就挨了一记暴栗。

是礼!

穿衣是礼,见什么人行什么身份配的上的鞠躬是礼,端茶倒水是礼,甚至连劈柴都是礼,都要讲规矩,有所谓“四拜”“三节”之分,用来面对偏好不同的客人。

伤势好了之后的这半个月,姜峰就是在学习这些东西。

他不是没有疑问,毕竟作为行为规矩已经简化到几乎没有的现代人,这种礼仪简直如同酷刑一般,让他浑身不舒服,但作为乞丐的生活让他学会了把问题藏在心中,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才拿出来寻求解答。

寄人篱下的自己,根本就没有飞扬跋扈,给人添麻烦的余地。

所以他只是闷头苦学。

一直到今天。

随着春雪婆婆那勉为其难的点头,姜峰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趁机给春雪婆婆递上了一杯热茶,眼看她心情不错的样子,开口问道:“婆婆,这礼仪...那么多,都有用嘛?”

听到这话,春雪婆婆放下茶杯,瞟了他一眼,用自己的鼻孔“哼”了一声,分明已经老迈却还残存着年轻时五六分风韵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鄙夷,但随后还是开口道:“毕竟是乞丐出身,不懂这个也正常。”

少年只能讪笑着应是。

说着,春雪婆婆单手拎起茶壶,给姜峰也倒了一杯煮好的茶,看得刚才用双手都费劲的姜峰一阵自卑。

“不过,能问便好。”

“老身...且给你说个故事。”

春雪婆婆抿了一口茶,看着窗外的飘雪,淡淡地道:“十年前,有几个年轻人,年岁应当和你差不多大,受咱们襄王殿下邀请,来此会面。”

“这三位年轻人都是咱们这边的青年才俊,知识渊博,家底深厚,那一次来,就是因为襄王殿下想要看看他们三个人里哪一个能堪大任。”

“第一个年轻人不拘小节,行事爽利,但很会拿分寸,见到襄王殿下的时候不卑不亢,却极其守礼,但论起才智,却要逊色于后面二人。”

“第二个年轻人胆子很小,呵,身板也小,胆小怕事的很,礼节更是堪称麻烦到迂腐,但却异常聪敏,当初我在殿上的时候,也被他那偶然一句给弄得回不过神,好歹我也是一个三品文史之后,什么高谈阔论小时候没听过?但即便如此,却还是免不了被这个年轻人给惊到。”

“至于第三人...”

一身灰衣的春雪婆婆,看着杯中茶叶翻腾的模样,叹了口气:“不懂礼节,行事不羁,虽然在殿上并未有出格之处,但在殿外却屡生事端,甚至,还公然询问殿下可否将晚宴上的酒杯带走。”

春雪婆婆说到最后,声音微冷。

“第一个年轻人,现在已经是内阁中的一员,深受当今陛下的喜爱,第二个,现在是监察司的长官,虽然名声不显,但按照老身平日里的所见所闻,恐怕地位比起第一个只高不低。”

“至于第三个...”

春雪婆婆笑了一声,喝光了杯中残茶。

“呵呵,仕途无望,树敌甚多,三年前因为惹恼了一位言官,被上本弹劾,现在已经削去官职,流落街头,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死了吧。”

“礼...不是什么好东西。”

春雪婆婆笑了一下。

“但礼是投名状,卖身契。”

“你行礼,代表你认可这番规矩,代表,你是‘自己人’,能够被相信的‘自己人’。”

“而若不是‘自己人’...”

春雪婆婆站起身来,放下茶杯,推门而出。

“有一句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姜峰坐在地上,只觉得自己背后仿佛有火炭在炙烤着自己一般。

他早已不是蠢人,自然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擅长发散思维的他自然联想到了前些日子里那些暗中的,若有若无的目光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自己,是东襄王府的外人。

被捡来的外人。

对付外人,会...?

“对了,明天晌午,公主殿下麾下的‘血霜军’便会来府上庆功,你到时候也机灵一点,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不然...”

哗啦。

木门合拢,将春雪婆婆那深藏厌恶的双眼彻底遮蔽。

只留下姜峰一人坐在桌前,沉默不语。

——

第二天。

姜峰起了个大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的考核通过了的缘故,他今天被春雪婆婆安排了布置宴席和接待宾客的任务。

尽管有些诧异,但经过春雪婆婆的一番开导,姜峰并没有敢多言,只是默默地尽自己所能去完成任务。

然而,临阵磨枪毕竟临阵磨枪,姜峰这半天左支右绌,弄慢了不少的进度,惹来了不少的白眼和闲言碎语。

对这一切,姜峰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毕竟他知道,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自己的弱小。

如果他更机敏一点,能分清盘子上的花纹,能弄懂不同房间需要的供香,就可以...

我果然,还是太废物啊。

姜峰咬着牙,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委屈?

难受?

这太正常了。

少年催眠着自己,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头已经不由自主地压得越来越低,甚至不敢用正眼去看人了。

“来了,来了!都赶快!”

正当他低头数着地上的砖块的时候,一声娇喝突然响起,让他连忙抬头,看向了春雪婆婆。

“快,站到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去!”

姜峰连忙小跑起来,全然没有看见在自己跑过春雪婆婆的瞬间,后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上面一个新买的老金首饰在发丝底下微微闪烁。

当今陛下法令 越发森严,甚至对皇亲国戚的家仆也多加苛责,春雪婆婆作为曾经富贵过的言官之后,对此也颇有怨言。

但今天的她,倒是能名正言顺地拿点新买的好东西,借着迎人的由头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与她相比,姜峰甚至可以说是低调得过头。

少年站到一个廊柱前面,伸手拿过一根红杖,这是大盛皇朝的习俗,男女手执红杖迎接,谐音“洪帐”,是数百年前的大盛皇朝皇帝御驾亲征得胜时使用的帐篷名称。

少年虽然抬着头,但眼神却全然不敢飘忽,只是直直地盯着自己面前。

许多威武凶悍的军士走过,眼神都没有往姜峰身上瞟过哪怕一瞬,这让姜峰略略心安,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有些年轻的红缨军士突然在姜峰面前停下了脚步。

姜峰顿时觉得浑身汗毛竖立,双腿开始打颤。

他好像感觉到了,所谓的杀气。

“你,就是那个见义勇为的小乞丐,对吧?”

年轻军士朝着姜峰,微微一笑,虽然一张娃娃脸人畜无害,但他睁开的眼睛里却满是让人胆寒的杀意。

尤其是他说的话,更是让姜峰感觉遍体生寒。

“听说公主殿下,还是亲自服侍你痊愈的?”

“真是,艳福不浅啊...”

“我可是连公主殿下身边五步,都未曾近到过,啊?”

最后那一声“啊”,声调陡转直下。

姜峰拼了命地抬起头,只觉得自己眼前仿佛有一头鳄鱼张开了血盆大口,即将把他吞进肚子里。

我...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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