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黑色棺材依然还在黑岛的正中心。君年上次并没有触摸到那棺材就退出了梦境,所以这次,他决定要亲自去摸一下。

棺材这次并没如上次那般响起诡异的声音,而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君年轻轻摩挲着棺木边缘,觉得这质感并不太像是木头——虽然从一些残旧的小缺口上看,那裸露在空气中的,的的确确就是木质无疑,但是那棺木的触感却是冰凉而又坚硬,而且毫无木块的粗糙感觉,这令君年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了一句:“非金非木?”

“……不,应该说,是亦金亦木。”君年感受着指尖上传过来的冰凉感,想起了师父以前曾跟他说过的某种植物——

古蜀有树,坚如金木,恒年冰寒,谓之“铁树”。

铁树这种东西,已经在这个世上绝迹好几百年了。在曾经的上古时代,那些帝皇都很喜欢用这种东西来作棺木,因为铁树这种特殊木质可以令尸体百虫不生,而且防潮,很容易让尸体得以完整地保存着数千年之久。此外,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质,那就是硬,比寻常的金铁还要硬得多,如果没有合适的法子,即使那些盗墓者寻到地宫帝王的棺木前,也无法打开这种铁木制成的棺材。

不过,这种植物极难养活,而且生长时间实在太长了,数百年都不一定能长粗一圈,所以存于世间的铁树是越来越少。七百三十二年前,当上一代王朝的开国皇帝始皇陛下把最后一颗尚存在世的铁树砍伐并制成自己的棺材后,这种神奇的事物就正式在这个世界上灭绝了。

君年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梦境里发现了这么一具用铁树制成的棺材——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一具看上去似乎有些年代的棺材就是千年以前的事物?而里面的尸体,莫非就是某个帝王,或者是比帝王身份更为高贵的人物?

君年试着推了一下棺木盖,不出所料地那棺材依旧纹丝不动。不过,在试着打开棺盖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在棺木的某处刻着两个小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第一个字,他勉强认了出来,那是一个“白”字,但第二个他就不认得了。

君年心下一动,不再去徒劳地试图打开那棺盖,而是蹲下身来,仔细地把那两个怪字的形状记在心底里……

蓦然睁开双眼,当他再次从梦境里回到现实中时,君年趁着那份模糊的记忆尚未完全消失,连忙跑到了桌边翻出了纸和笔,凭着最后的一丝记忆把那两个字画了下来。

“白”什么呢……难道是“白痴”?不,古人应该不会这么无厘头的吧……

看着那两个有点像是古隶书的字,君年挠了挠脑袋,决定以后有机会再找个知识渊博的人请教了。

……

这个季节的风向变化来得特别快,昨天还是西南风的吹向,在过了一晚后就又换成了东风。这个天气变化令船上的众人眉开眼笑,因为这风向正好是与他们这船的航行方向是一致的。顺着东风,船帆鼓鼓地涨了起来,开始以极快的速度一路向西。

东风助我上青云,千里江陵一日还。

第二天的清晨,小君年一觉醒来后,便听到了船舱外隐隐传来了人们嘈杂的声音。他走出船舱,看到很多人正在甲板上四处忙活着,而云秀师姐与云木师兄则站在船头,平静地注视着远处那数座仿佛直达天际的高峰大山……

那几座山,就是玉清观所在的落剑山脉,同时也是这片东土大陆上最高的山脉。

云秀师姐听到君年的脚步声后,缓缓回过头来,在和煦的朝阳光芒里,她朝君年露了一个暖和的笑容:

“欢迎来到,玉清观。”

……

……

玉清观果然不愧为当世第一道教门派。在主峰玉清山的山脚边那个小镇上,随处可见背着剑挽着拂尘的道士,那些人不一定是玉清观的弟子,但他们所信奉的宗教却是和玉清观一样是源同一处的,所以很多道士都不远千里地前来这个道教圣地云游一番。与此同时,还有无数的平民信徒,也是纷纷来到这个小镇上进行朝拜。整个小镇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道门仙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惯了的缘故,小镇上的人在见到身着太极白袍的云秀和云木时,并没有像其他地方的人那般刻意地表现出敬畏疏远的样子,而是很平常地与之相处着。君年发现云秀师姐在某个路边小摊上买个小挂饰的时候,那个店铺老板居然还很认真地与云秀师姐讲起了价……要知道在其他地方,那些平民见到了玉清观的弟子后,无一不是恭恭敬敬的,哪里敢向玉清弟子要钱?不用等那些玉清弟子开口,他们双手奉上都来不及呢……可是在这里,君年看到的,却是双方都非常平等地相处的现象。

大概是察觉到君年眼中的疑惑,云秀师姐在心满意足地买好那个小挂饰后,对小君年笑着解释了一下:“是不是觉得这里的人都和外面的不太一样?那是因为,这里基本都是信道的人,无论是走夫贩足,还是市井小民,‘众生平等’这个教义都深入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心里面。除非是是真正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尊敬的人,他们才会郑重待之,否则就算你是大魏皇帝,来到这里一样和平民并没两样。”

君年听着,有些悠悠神往,总觉得这和他内心设想过的某些世外桃源的样子是差不多的。但他也明白,这种特殊的情况不可能会在整个人世都推广开来,因为,这个世上还有某种东西,叫做朝廷,也还有某个人,叫做皇帝……

暗自叹了口气,君年想,大概也只有在玉清观这种绝世而独立的大门派庇护下,才有可能会出现这么一个“众生平等”的特殊小镇了。

……

君年随着云秀云木一路在小镇里面穿行,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远,直到街道上的行人都变得稀疏不少了后,这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有着一个并不显眼的山门,山门前有两位与云木师兄一样打扮的道士静立在山门两侧,而在他们俩的身后,便是一道蜿蜒而上的山阶石梯,直通山上那树丛的深处,不见边际。

云秀师姐说:“这个就是我们通往玉清观,众多的上山小径之一。”说完,两人便带着君年,向着山门里面走过去。

在经过门口时,其中一名神情冷漠的弟子忽然出声了:“慢着。”

云秀顿住了脚步,神情微冷:“有何事?”

那名弟子丝毫没有感受到云秀话语里的那丝冰寒,而是握着剑鞘,很不礼貌的用剑鞘指着夹在云秀与云木之间的小君年:“这个人是谁?非本门弟子,若无手令,不得上山。”

云秀强压着火气,说道:“这个是我们偶然发现的一位有潜力的孩子,想带上山去让师叔伯们收他为徒……”

“我只问你,有没有手令?”那个弟子不为所动,冷冷地打断了云秀的话语。

“云华,你这是什么意思?”一直沉默的云木师兄突然出出声了。

那名弟子听到云木出声后,冷笑一声,说道:“我什么意思?我只是按照门规,把守山门不让闲人进入而已,你说我什么意思?”

云秀面色有些铁青:“你这是报复?”

“报复?哎哟,我哪敢呢?我可不像某人公报私仇,千里迢迢地跑去杀害自己曾经的同门!”

“你!”性格冷库易怒的云木顿时忍不住把手搭在了剑柄上,但却是被云秀给按下了。她冷冷看着那个看门的弟子,说道:“云华,我知你因云峰之事怨恨我们,可那都是云峰他咎由自取!你若不服,可以自己亲自去找掌门,别在这里为难这么一个小孩!”

“为难?我什么时候为难他了?我是与你们有仇怨不错,可一码事归一码事,这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野种一看就资质平平,怎么看都不符合我们玉清观的择徒条件,我不放他上山,是为了照顾我们玉清观的脸面,有什么不对了?”

“云华,看来你是想在这里和我打一场了?”云木面色冷峻,沉声说道。但那个叫云华的家伙却似乎并不惧怕云木的样子,冷笑连连:“哼,你放心,以后我会有机会和你交手的,但不是现在。我今天,就把话说死在这里了——这个家伙,不准上山!”

云秀都快要把嘴唇皮给咬破了。她狠狠地盯着那个嚣张的家伙,但是却始终死死地拉住云木,不肯让他出手——她深知,若是今天自己与云木主动攻击那个云华的话,那就是犯了残害同门的师门大忌了。云秀瞥了一眼另一个一直站在门边,闭着眼睛假装养神的胖弟子,知道他虽然表现出一副两不相帮的样子,但若是一打起来,他肯定转头就跑去告状了。

就在此时,站在那里一直不说话的君年,忽然出声了:“手令……这个算是吗?”

说罢,他掏出了一封信。

那封信就是师父写给某个叫“疯月”的人的信。

云华冷笑一声,正想接过那封信随手撕掉,然而那名一直装睡的守门弟子却是突然伸手先从君年手里拿了过去。

这封信不是掌门的手令。

但是,信封的印泥上有个印章。

守门胖弟子神情微凛,因为他认出来了,这个印章与掌门的那个并无两样。

郑重地把信还给小君年后,那个守门胖弟子朝君年点了点头:“你可以上山了。”

云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是他却不能再做些什么小动作——正如守门胖弟子说的,那个信封上印着的的确就是掌门的印玺。

带着怨恨的眼神,看着那三人通过山门后,云华突然在君年的身后,故意大声吐了口痰,然后说道:“呸,什么垃圾都敢来玉清观学道。”

君年顿住了脚步。

……

此话一出,四周的氛围顿时变得窒息。

云秀与云木,对云华怒目而视。

那个守门胖弟子也是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喜听到这些话。

云华似乎完全不在意似的,挑衅地看着对方三人——更准确来说,他是看着云木。至于云秀与那个小屁孩,他根本就是无视掉了。他不怕会激怒那孩子,更不怕对方会因此怀恨在心,因为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他是青虚道长门下修为第二的那个徒弟,同是也是玉清观云字辈里的前二十名强者。而云木,也只是排名十九,堪堪比他高上一点而已。但实力这种东西,从来都只有打过才知道深浅,所以即使云木比他排名靠前,他私底下从来也是不服的,更是不惧和对方战上一场。云华知道云木性格易怒,所以故意侮辱那个小孩,从而激怒他出手。

然而令所有人都惊讶的是,正当云木准备拔剑的时候,却是有另一个小手搭在了他的手上,示意他不要拔剑——这个人不是云秀,而是那个被嘲讽侮辱的,那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小孩,张君年。

他的脸上很平静,仿佛刚刚云华说的那些话,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似的。

这么小的孩子,被人如此侮辱后居然还这么耐得住心性,喜怒不形于色?

那名守门胖弟子惊讶地看着神情平静的君年,双眼微亮——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今天值完班回去后,就对师尊说起今天的此事。心性如此之好的小孩,即使身体素质不行,但有这种心性,未来的成就肯定不会低到哪里去……

正当每个人都以为此事就此过去之时,神情平静的君年,忽然又说话了。不过这次,他是拉了拉云秀师姐的纤手,问道:“云秀师姐,那个云华道长,与先前的那个云峰是什么关系?”

云秀师姐怔了一下,但想着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于是答道:“他是云峰的堂兄。”

原来如此,君年总算明白了。

“哦!原来就是那个人渣的哥哥啊。”

童稚的声音随着山风飘入了云华的耳里,他的脸色骤然发白,而搭在剑柄上的右手指关节,更是发出了微微的格拉声!

君年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惊人的压迫与杀意,但是他却依然装作满不在乎的,又风轻云淡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死了一个人渣,实在太好了。”

锵!

随着云华的剑气出鞘,一股冰寒的劲风顿时大作!

山阶两旁的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而先前胡乱散布着落叶的石阶上被狂风一吹,顿时一干二净的一颗灰尘都没有。

云华握着出鞘的利剑,剑刃在阳光下散发着惊人的杀意——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想要一个人死!

但是君年却似乎没有看到他这幅蓄势待发的样子,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转身继续上山而去了。看着那个愈来愈远的瘦弱身影,云华面色青白一片,数次想要冲上前去。但是他明白自己此时并无任何机会可以伤得了那个可恶可恨的小子,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此时正有三道剑意锁定在自己的身上:一道来自云木,一道来自云秀,还有一道,居然是来自身边的另一位看门弟子,那个胖子!

云华知道,只要自己一轻举妄动,那么这三道剑意肯定第一时间就会来阻止自己!

最终,云华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冲动的举动。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后,收剑入鞘,而眼神却是一直停留在已走到远处的那个小子的背影上。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今天说过的这话!”

云华并不知道,在此时此刻,那个神情平静的小孩心里,也是有着类似的语言——

“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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