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卡因啊曼卡因,你这用金钱衡量一切的‘实际’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回忆着、自言自语着,安纳尔几乎是扑开房门的,

明明今天滴酒未进,意识却并没有比昨天清醒多少,他捶开窗,望向酒楼底熙熙攘攘的人群。真是奇怪,明明他现在已经站得不低了,向着谢幕逼近的夕阳也不算太暗,他仍觉得草木皆兵,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暗藏着什么会将肉体与灵魂一起划得遍体鳞伤的利刃。

“为什么……曾几何时先烈们用枪声和呐喊冲破黑暗的旧时代,为之誓死力争,解放了人们的思想,可如今他们为何又要把财权的镣铐戴到自己心灵的颈项上……”安纳尔想着,凌乱的思绪在流逝的时光中发酵,酿成一杯无从入喉的鸩酒。

楼下传来一阵笑声和闷响,随后一个含糊的声音说道:“你在乎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哎,较真你就输啦!青茗那事……没意义,大家也就跟着起哄罢了,还不是凌光社拿来吸睛――没有煽情的文字烘托,谁会在乎一个死人啊!”

“去你的吧!一群没良心的东西!”安纳尔扶着窗,冲着调侃是非的东西咒骂了一通,又关了窗,避开饱和得过分的光和令他无可奈何的言语。

不知沉寂了多久,房门被维莫努斯叩响,安纳尔如绝境中的旅人扑向救主,连忙把挚友拉到自己的面前。

“兄弟,今天这些事――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手上的劣币就这样逐了我的良币……艺术不该去淌利益的浑水,可偏偏……再看看他们对青茗的想法,我真觉得时代在倒退,他们成了一群野人……”

想到什么说什么,安纳尔像个自认罪孽深重的信徒,将满心疑问与顾虑抛给了眼前的“神父”,“还有,很多人明明都知道青茗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可他们偏是不说,亲眼所见还比不过一纸空文――那场变革的初衷绝不是这样的!先烈们绝不希望荒唐重蹈覆辙……”

正说着,一位服务员推开虚掩的门,端上两份晚餐,见到气氛不对,没待打发就独自离开了。

“这方面……也许是人们的观念变了吧。”维莫努斯放下水晶球,拿起刀叉,“盛极必衰,反之亦是如此,我很难完全理解你心中的不满,毕竟我外行,但……或许艺术方面确乎迎来了一个冬天吧。

可以肯定的是,就物质而言,我们正在走上坡路,大战之后我们将会渐渐步入最好的时代,尽管我也觉得还有些糟粕没有除尽,比如报案需要交高额的税金什么的确实不妥――

诚然曼尼教会的变革并不充分,立法应该更多的服务于人们才是,但我相信这个时代会遵循普遍规律,物质和精神的不平衡会有所缓和的,在一切真正步入新时代的正轨之后。”

安纳尔用力咽下口中的沙拉和牛排,长舒一口气:“我懂了,他们只是跑得太快,以至于躯体冲在了最前方,却把大脑和心脏甩在了身后,但心脏终究会跟上来的,既然希望还在,我便继续画下去吧……等会画只红襟鸟……如果我到死也没能实现我的夙愿,就让我的学生去做吧――那孩子可是我的希望!哪怕我自己倒下了,也得用自己的尸体供他渡河才行……”

“佚塔吗?他……我拿水晶球看过了,他的确会有一个好的未来……”维莫努斯捂着嘴,本能的瞟向别处,这还是他第一次撒谎,尽管只有半句。

“那就好……”安纳尔的声音越来越轻眼中挥之不去的阴翳少了些,须臾,他转身从柜里拿出了一小瓶酒,“他可是我的希望……”他又嘟哝着。

“你还是少喝点吧,别像昨天那样――”维莫努斯劝道,安纳尔却熟练的打开瓶塞,向他摆手:“昨天是被他们灌的,我清楚自己如何,他们那会恨不得我醉死过去――说起这个啊,有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个幽灵:

没有情感和意识,也就没有要不惜一切去守护去创造或是毁灭的东西,漠然走过荒郊野岭和闹市中心,不因人间冷暖而动情,给自己平添‘我不再是我’的苦恼。

然而人却生来就有这样一副沉重的残骸,让他们不得不睁开眼去感受这个由更多‘他’所构成的肮脏世界,用更多的口是心非来维系脆弱的灵魂囚锁,如此往复,直到死亡如期降临,他逃离了枯朽的血肉,还要――再为自己的何去何从遭一次罪……”

安纳尔用力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所有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但这显然是徒劳的。

“也许你可以质疑别的东西,但生存是绝无坏处的――”维莫努斯双手合十,“我们只有触摸到一切,才有改变一切的机会,假使我们放弃感官和思考,只是无情的穿梭在这不尽人意的世界直到永远,那这没有终点的生活恐怕会更绝望。”

看着杯中的液体,听着波澜不惊的言语,安纳尔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一切都是可以被改变的,虽然这很难,但也总比永远被迫无动于衷要强得多――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在被伤感包裹的狭小空间里制造伤感的罪魁祸首心中被植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回暖的温度霎时击碎心尖的寒霜,在跃动下扩散到每一个地方:“是啊,我们得改变现状,只要每个人都愿意去追求光明,我们就能共同摆脱黑暗……但愿如此……”

短暂的平和气氛下,碟中的饭菜被一扫而空,那瓶酒只被呡了一口就重新封上了木塞,夜幕降临,他们点亮了油灯。

“那个……等一下!维莫努斯――”安纳尔刚勾完线条,想起什么,突然慌了起来,“你刚说教会的事,你今天去哪了?”

“噢,佚塔今早跟我说了青茗被诬陷的事,我就想为她报案,可谁知道托克竟然没有法官,主教开口就要了不菲的费用,尽管我跟他声明了我的先知职位――安纳尔你没事吧?”

画家的脸不住的抽动,手指越发抖得厉害,身后一阵搔痒,源于顺着脊背下滑的冷汗,他连忙别过脸,留下一个衣袂乱颤的背影。

“不,不,我没事,真的……我只是想向你道歉因为我不应该把一身戾气撒到你这所以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让我去一个没人的地方放逐掉我的哀伤……”

一口气说完所有话,安纳尔感觉自己的脚像云一样轻,尽管它们在地上发出一串巨响。

“所以你们看反响多好,我说行,他们非说不行,非要在乎真实性,没点职业素养……让他们‘真’完了,没戏剧性,谁看――”

酒气与汗臭味交织的地方闯入了不速之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曼卡因睁着醉眼,端着酒杯上前向安纳尔道:“您过来做什么?”

“这个――喝杯酒不行么?”他指着手中的酒瓶。

“您今天……很反常。”

“怎么,正常是你们的特权,我就不配正常了?非要我不正常才是正常吗?”此时的安纳尔像个演技精湛的舞者。

“哎!正常好啊,合群不是什么错,你就别刁难他了!”一个教士来打圆场,一边说着一边向他敬酒。

“关于先知的事有消息吗?”安纳尔故作随意的把手放在曼卡因的肩上。

“有,有啊……我是没想到他就在我们面前啊,主教告诉我们……那个叫维莫努斯的……我含蓄点说吧,为了你能占头功,我让他们明天下午再行动,我们已经暗中封了城,他也逃不出去,我知道你其实离他最近……懂我意思吧?唉,也可惜,说来我和他还有一面之缘啊,那天――”曼卡因醉倒在了酒桌前。

干杯的声音此起彼伏,没人注意到安纳尔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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