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里狂风暴雨,天气一下子就转凉了。晨间的风,甚至还有些冷。徐阳下朝回来,经过李初九的跨院,彳彳亍亍,想着要不要进去,跟李初九说两句话,比如叮嘱他天凉了,记得穿多一点儿,莫要着凉之类。又担心这般说话,是否会让李初九想太多,是否会显得自己像个女子似的唠叨。
没打定主意,已经走远。干脆便也作罢,进了自己的书房,整理公务。眼下秋闱将至,御史台很忙。作为御史中丞,监察秋闱之事,干系重大,万不敢疏忽大意。
徐阳刚走,李初九从跨院里出来。看看天色,没有放晴,风也呼呼的,不知慕容非的面摊儿出来了没有。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了徐府,去了一趟内城。
已经是半晌时候,天气依旧有些凉。大街上平日里已经生意盈门的售卖冷饮的铺子,今日里却是冷清的紧。不论是安师傅还是曾师傅,都成了“闲”师傅。不光是冷饮铺子,风大天冷的,除了酒肆、成衣铺子之类,别的店铺,也是生意萧条。
慕容非倒是出摊儿了,李初九到的时候,慕容非刚揉好了一盆面。
“天儿冷风寒的。”李初九道,“穿得厚一些,也挡不住你那好身材的。”
慕容非习惯了李初九这么阴阳怪气又轻佻不羁的言语,也不生气,回道:“等会儿忙起来,自是不冷了。”
“大街上都没啥人,还能有多好的生意啊?”李初九说着,去帮慕容非生火。
“饭总是要吃的。”慕容非道,“你看着点儿,昨天有些木炭淋湿了,别填进去,烟大。”顿了顿,又问,“淋雨了吧?”
“成落汤鸡了。”
“那你今日里还不带把雨伞。”
“应该不会再下了。”李初九蹲在一旁生火,转眼看到站在身边揉面的慕容非的臀部,正欣赏着,脑袋上挨了一巴掌。不由抱怨:“嘁,看一眼又不会怀孕。”
“龌龊。”慕容非道。
“天凉,估计热汤面好卖。”李初九道,“有汤有水的,喝起来暖和。”
“还不到时候。”慕容非道:“冬日里才是这样。”
“噢。”
正说着,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木家妹子,这天儿也还出摊儿了啊。”
慕容非和李初九听到这声音,都是一愣。慕容非循声看去,挤出一丝笑容来,“荆二哥,嫂子。你们这是去哪?”
荆十八带着妻子,和三岁多的孩子,笑呵呵的走过来。“今日里不当值,本想带着妻儿去游船,可惜天气不好,便只是闲逛了。”
李初九起身来,拍打了一下手上的碳灰,看向荆十八。荆十八呆了一下,看看李初九,又看向慕容非,再看回李初九。
“嗨,荆二哥是吧?常听木姐提起呢。你好你好,我叫李初九。嫂子是吧,哈哈,嫂子很漂亮啊。荆二哥好福气。啧啧,你儿子啊。小子长得挺俊呐。比你爹强多了,哈哈哈。”
荆妻哑然,荆十八也是懵了。慕容非黑着脸,一时无语。
荆十八皱着眉头,迟疑了一下,道,“你……”又看向慕容非,“妹子,这是你……朋友?”
慕容非稍稍迟疑,点了点头。
荆妻见状,拉着荆十八道,“咱还是去河边看看吧,说不准风不算大,可以游船呢。”不等荆十八回话,荆妻又道,“妹子,我们先走了,你们忙吧。”
慕容非神色尴尬的挤出一丝笑,目送荆十八一家三口离开。李初九嗤的一声笑出声来:“你说,以二师兄那榆木脑袋,会不会以为咱们俩有一腿?”
慕容非虽然好脾气,却也难免生气:“你办的好事儿!”
“我来帮你,反倒是我的错了?”
“没人求你来帮。”
“我发现你今日里脾气很大哎,是不是月事来了?”
“你……”算了,生气也没用。李初九这混蛋,就是这般人性。权当是有个欠打的弟弟好了。想到此,抬脚在李初九腿上踹了一下。“赶紧烧水了。”
李初九笑着去忙活。
慕容非斜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常在我这里帮忙,今日里是被二师……二哥二嫂见到了,改日若是被你妻子撞到,你咋办?”
李初九愣了一下,“嘶……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以徐阳的性子,真若是撞见了,怕是会觉得自己给她戴了绿帽子吧。“近几日要秋闱了,她比较忙。平日里她也不怎么逛街……应该不会撞到。”
慕容非嘴角一扬,看着李初九有些担心的表情,笑道:“竟还有你李初九怕的事情。”
“咳,我不是怕。”李初九道,“夫妻么,总是要顾及对方的感受……算了,跟你一个单身狗说这个做什么,你不懂的。”
“夫妻……呵,你是真的打算做徐家的赘婿了?”
“要不,做慕容家的赘婿?也行,我无所谓的。”
慕容非直接无视了李初九的胡说八道,继续说道:“你难道不担心,将来与厉无咎拼死相斗,会连累妻儿老小?即便不会连累,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家中亲人,如何是好?”
李初九怔了怔,竟是沉默了下来。
良久,李初九无赖似的笑一声:“瞧不起我啊?我可是玄门第一高手,怎么可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比如……再被活埋了呢?”
李初九脸上阴晴不定,竟是恼了。“信不信我当着满大街的人亲你?”
慕容非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李初九也闷声不吭,脸上恨意十足。
很显然,被活埋三年的事情,是他最大的痛处。
慕容非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却也能深切的体会到这样的痛苦。以前,招惹了师父,师兄弟们没少被关禁闭。那幽暗狭小的房间里,度日如年一般。每一刻,都是那样难熬。被活埋三年,一千多天,又该是怎样不堪忍受呢?
慕容非忽然觉得李初九很可怜。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是自己被活埋了三年,即便如李初九一般强悍,没有死,大概也会疯掉的。
李初九没有死,甚至也没有疯。
——这是个可怕的家伙,不仅仅因为他所修炼的秘术之强,也因为他那无法想象的忍耐力和承受力。
忽然又想起前段时间李初九对付那几个欺辱自己的痞子的恶毒手段,慕容非不禁脊背发凉。她相信,三年的隐忍,李初九心底一定是压抑了太多暴虐和戾气。
若是把这样一个人得罪的狠了,一定会很难死掉,并且会痛恨自己还活着……
厉无咎啊厉无咎——
真的无法想象,你若是落到李初九手里,下场会有多凄惨。
还有小五——
年纪轻轻,误入歧途。若是换作旁人,大概会再给你一次机会。可若是你不知死活的来招惹李初九,可就是自讨苦吃了。
忙活了一天,李初九的心情似乎是好了很多。趁着慕容非不注意,在她屁股上狠狠的抓了一把。“走啦,回家咯。”
慕容非吃痛,眉头紧蹙。看着李初九贱兮兮的冲着自己甩出一个飞吻,之后哼着小曲儿离开的背影,慕容非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这个时候的李初九,实在是看不出一点儿戾气和暴虐。他把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彻底的隐藏了起来。很少显现,却随时会爆发。
李初九对自己却是没有分析的这么透彻过。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李初九没兴趣深究。有那份闲情逸致,反倒不如欣赏一下这满大街的美貌女子和气质异女。
眼看着大街上书生装扮的男子和异女越来越多,李初九忽然冒出个想法:若是参加科举,到了殿试时候,岂不是能进宫了?
这主意不错。
李初九匆匆回家,到徐阳书房里拿了本《诗经》看了一阵儿,精神头儿越来越差,最后干脆扔了书,躺在床上睡觉。手里没了书,反而又不困了……
到底百无聊赖,终是春秋大梦。
一觉醒来,竟是翌日天明。
时候尚早,却又睡不着了。李初九干脆起了床,洗漱一番,出门闲逛。刚出了跨院,却是看到了徐阳。徐阳竟正站在跨院门口踟蹰。
“大人,早啊。”
“啊,初九……嗯,早。”徐阳挤出一丝笑容,“今日你起的很早啊。”
“昨日里睡得早。”李初九道,“大人倒是每日都很早啊。”
“是啊,最近要秋闱,忙了些,更要早起。”徐阳道,“说起秋闱来,有一件事,倒是想请初九你帮帮忙。”
“哦?大人且说。”
“这个……初九可有兴致,作一首关于秋闱的诗词来。”徐阳道:“或许用得上。你是知道的,我是不擅长作诗词的。嗯……寒窗苦读数载,书生们总也需要一些激励……诗词自是极好的。”平日里口才还算不错的徐阳,此时说话,竟是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李初九倒也没有在意这些,琢磨着虽然自己库存不多,但徐阳是自己的妻子,难得开口,自己若是不帮忙,有点儿不仗义。思来想去,道:“倒是有一首,不知大人能不能满意。”
“初九大才,定是极好的。”
“呵呵。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如何?”
“嘶……好,极好。那……名字呢?”
“名字?我忘……不是,我还没想好呢。要不,大人看着取吧。”
“看着取……呵呵,初九觉得,便叫作《男儿当自强》,如何?”
“很好啊。很好。”
“那……便如此吧。”
“嗯嗯,便如此。”
竟是有些尴尬,徐阳干咳一声,道了谢,出了府门。
前往御史台的路上,徐阳想着刚才的对话,不禁摇头。想到自己没话找话的跟李初九讨要诗词,更是有些羞臊。本想着万一真的要做夫妻,偶尔说说话,不至那么生分。这才找了个要诗词的话头儿。未成想,竟是如此尴尬。
不过,李初九还真是个有才情的。
这首《男儿当自强》,言简意赅,朗朗上口,又有些热血激昂,当真是好诗。
忙里偷闲时,又想起这诗,徐阳便写了下来。欣赏一番,更觉极妙。
“唔,好诗。徐大人所作?”御史大夫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刚好看到这首诗。
徐阳一愣,苦笑道,“大人说笑,我哪有这般水平。这是……是李初九所作。”
“啧,李官人真是大才。这首诗,通俗易懂,又励志图强,非千锤百炼而不得啊。”
“呵呵。徐某不懂诗词,但……感觉还是极好的。”
“是极好。呵呵。”御史大夫笑了笑,又拿起徐阳整理好的一些奏章,道,“近日里比较忙,各地奏章也多了起来啊。”
“是啊。”
闲聊几句,御史大夫拿着奏章去了御书房。
将奏章呈上,垂手侍立,等待着皇帝垂询。
“秋闱乃国家选材之大事,御史监察之责甚重,爱卿近日要辛苦一些……这个县令,当真可恨。任由妻舅为非作歹,当严办……身为知府,整日里流连风月场所。大晋虽不在意官员宿娼,但这般过分,还是要略加惩治,不可惯了风气……俚语有云:晋地出商贾,江南多才子。雍州出枭雄,燕赵多侠士。今年秋闱,那些赫赫有名的江南才子们,不知几人能榜上有名呢。”
这里的晋地,非是晋国。当年晋太祖以晋王身份起兵,后建国为晋。曾经的晋州,便改了名,叫了冀州。名气很大的晋商,也便成了冀商。
等了许久的御史大夫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赶紧道:“呵呵,说起才子,臣今日里偶然见到一首诗,端的是妙。”
“哦?如何妙?”
“此诗乃是那《明月几时有》的作者李初九所作。”
“是吗?哈哈,李大才子又做了什么诗?”
“此诗名曰《男儿当自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御史大夫吟罢,偷偷抬头,察看天子脸色。
天子陈卓品了品诗句,笑着点头,“虽与那《明月几时有》相比,意境差了一些,但也不失为一首好诗。值此秋闱之际,做出这首诗,倒是应景。不过……”
御史大夫心里一紧。
陈卓笑道,“这‘将相本无种’,怕是有些僭越的嫌疑了。”
御史大夫偷眼看着陈卓,见她并无生气的意思,一边思索着,一边缓声说道:“这话本也不算僭越,只是难免让人联想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造反之言。”
“是啊。较起真来,当把这李初九抓起来,赏他五十大板。哈哈哈。”
御史大夫也跟着笑了笑,心说“较真”也就是五十大板么?想了想,又道:“诗的励志之意,还是极好的。”
“确实。”
“李初九倒是个才子,可惜成了赘婿。我大晋律,赘婿不得考取功名,不得入朝为官。倒是可惜了。”御史大夫道。
陈卓也是一脸遗憾的点了点头,之后忽然又心生警觉,似笑非笑的看着御史大夫,道:“爱卿这是要为徐阳做说客吗?”
“啊?”
“是不是徐阳托了你来劝朕?让朕免了她与李初九的婚事?”想到徐阳屡次三番的不肯罢休,陈卓心中难免不快,语气上自也冷了许多。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御史大夫有点儿发懵了。首先是下意识的否认,“圣上明鉴,断无此事。”说罢,又开始思量起来。
皇帝跟李初九,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若是有点儿什么……
不该是借坡下驴的,免除了徐阳跟李初九的夫妻关系吗?那样的话,也就方便……不对。即便是李初九不再是赘婿,他做过徐阳赘婿的事情,也已经是天下皆知。圣上若是与他公然相处,自然也会引得天下人耻笑。所以,就算是有点儿什么,也只能偷偷的来……
皇帝提及徐阳,语气很冷呐。
是因为徐阳是李初九的妻子,似是情敌一般,所以厌恶徐阳吗?
御史大夫这边胡思乱想着,陈卓却也是脑中灵光一闪,有点儿打趣的意思,笑道:“告诉徐阳,此事断无商量的余地。若是她那个赘婿李初九,亲自来求朕。倒是可以商量商量。”想到届时作弄李初九一番,以报他对自己爱答不理之仇,陈卓就觉得有趣——细一想,又自觉可悲:作为皇帝,乐趣竟是如此简单。
御史大夫注意到陈卓提及李初九时嘴角的笑意,心中暗暗有了计较。想了想,又道,“圣上明鉴,徐大人确实没有请托臣做说客。不过,圣上若是有意,臣自当传话。”
陈卓笑一声,却又改了主意。
若是李初九知道自己是皇帝的身份,与自己说话,怕是没有那么随意,也便少了许多乐趣。“罢了罢了,不过戏言。你下去吧。”
“臣告退。”
“等下,你刚才念的那首诗,再念一遍来。”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嗯,下去吧。”
御史大夫离开御书房,回到御史台。看到忙碌于书案之后的徐阳,心中竟是有些唏嘘纠结。徐阳虽然性子不讨喜吧,却是个十足的好官,得力的下属。被逼成亲后,赘婿竟与圣上有些不清不楚……想来那句“千里共婵娟”,说的便是那李初九对圣上的牵挂了。唉,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也难怪徐阳办出上书求官的荒唐事,竟也能求来。要是自己的妻子也跟皇上……嗐!真是胡想八想。
总之啊,以后得注意点儿,在皇上面前,定然不能说李初九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