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侍郎一番话,让热闹如市井的朝堂出现了短暂的失语。身为当事人的刑部尚书隐忍片刻,不见朋党进言,心中甚是恼怒。她倒是不担心自己这堂堂刑部尚书,会因为一个夯货的奏本便能丢了官儿。只是觉得,倘若什么人都能这样“羞辱”自己,那自己这刑部尚书的脸面往哪放?于是,她心一横,咬咬牙,伏地拜倒。“圣上明鉴!臣愚钝,臣惶恐。”

在大晋朝,面对皇帝,是无需行跪拜大礼的。对于讲究风骨的大晋臣民而言,天地可跪,父母可跪,恩师可跪,救命之恩可跪。唯有这君主不可跪——愧对君恩,属于例外。

陈卓见状,大惊,忙道,“爱卿这是作甚,快快请起!”

刑部尚书不起,以头触地。“先帝不弃,赏刑部掌舵。十数年来,虽不敢有丝毫懈怠,亦无大错,却终是庸庸碌碌。又得圣上垂青,依旧毫无建树。臣,愧对先帝!愧对圣上。刑部尚书之职,臣乞让贤。”

这招以退为进,着实厉害。

先帝晋高宗时,刑部尚书就已经是朝廷肱骨了。又经变身之祸,恽王之乱。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若只是因为徐阳一个“久居高位,实为不妥”就去了职,肯定是不合适的。

原本陈卓的意思,是直接无视了徐阳的奏本——这种做法,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可眼下,刑部尚书请辞,态度恳切。看样子,自己作为皇帝,要是不对徐阳略做惩戒,想和稀泥,显然是不好收场。

陈卓心里也是有气。

徐阳是个犟驴,你堂堂刑部尚书也跟着添乱!

就不能懂点事儿?!你现在看起来是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可事实上,你已经七十高龄了好不好!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还真是越老越像个小孩儿,竟然跟徐阳那犟驴一般见识了。

她是真想干脆借坡下驴,让刑部尚书滚回老家去。对于这个最近三年来,一直沉迷于敛财的刑部尚书,她早就看不惯了。奈何刑部尚书是贪婪了一些,可却只是跟曾家一起,利用商贾牟利而已,倒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更何况,刑部尚书执掌刑部十多年,一直大权在手,突然去职的话,谁能一下子就接过刑部这么大一个摊子啊。

干笑一声,陈卓看向户部侍郎。这个唯一替徐阳说话的大臣,竟然也沉默了下来。那些个帮着刑部尚书说话的,竟也都不吱声。

“这个……嗯,来人啊,快扶尚书大人起来。这个……徐阳也真是胆大妄为,仗着朕赐她的金折子,说话参本,越来越不靠谱了。朕呐,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过……古有毛遂自荐的典故。她徐阳自荐,倒也……”陈卓自己都快说不下去了。毕竟,毛遂也就是自荐了一个临时的差事。她徐阳可好,张口就是要当六部大员。

看没人搭理自己,陈卓也是有些悻悻然。

叹一口气,陈卓又道,“虽是不妥,却也是忠心耿耿。”

陈卓一直认为,忠臣有忠臣的执拗。徐阳虽然怎么看都让人生厌,但那赤胆忠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陛下。”户部侍郎终于开口说话了。“臣以为,徐阳忠心自是难得,但能力,大概还是稍显不足。刑部尚书的职位,可不是任谁都能坐得。”

终于有人搭茬了,陈卓松一口气,看向户部侍郎。以前,她一直以为户部侍郎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也没什么能力,跟朝中大多数官员一样,属于混吃等死的类型。可今日,她的看法却多少有些改观。“爱卿以为,当如何?”

“自恽王作乱,恽州之地,民不聊生。虽休养生息了三年,百姓亦困顿不堪。户部隔三差五的有所补给,却是杯水车薪。前日里,恽州別驾告老还乡,別驾之职,正空缺着。不若,便升了徐御史为恽州別驾。七品御史,直升四品別驾,也是圣上格外恩典了。”

陈卓眼睛里放光。

还别说,户部侍郎这个老实人,可真是有算计啊!

让徐阳去恽州做別驾,简直就是一箭四雕之计!

其一,徐阳是个犟驴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真去了恽州,恽王当年留下的为政弊端,定然能被徐阳一个个的揭出来。其二,升了四品別驾,也算是给了徐阳足够的面子,她也该消停了。其三,京城里少了徐阳,耳根子定然能清净不少。其四,御史虽小,却是个京官儿。把徐阳调离京师,实际上是明升暗降。刑部尚书肯定也能接受。

能在朝堂之上为官的,自然都不是善茬。众朝臣听闻了户部侍郎的谏言,也具是暗暗叫好。那些被徐阳弹劾过的朝臣,更是迫不及待的表示同意。

“臣以为侍郎所言极是。徐家世代忠良,只是三代皆为御史,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让徐阳去恽州锻炼一番,自是极好的。”

“恽州百姓贫苦,圣上调任徐阳,实乃造福恽州之举。臣相信,不出三年,恽州必然一扫祸乱之苦。”

“哈哈,圣上,臣说句玩笑话。徐家忠良血脉,万不可断了。如今徐阳成亲日久,却并无身孕,恐是京中操劳所致。恽州地方,山清水秀,最是养人。去住上一段时间,或可尽快衍后,为我大晋,再添忠良。”

此言一出,诸臣无不大笑。就连陈卓,也忍不住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竟是想起了徐阳那个病怏怏的赘婿。

那小子……

身体虚弱的紧啊。

从京城往恽州之地,路途遥远。不知这舟车劳顿,会不会要了他的小命。

呵,真若是让徐阳去了恽州,大概也便见不到那李初九了。闲暇时,倒是少了一分乐趣。

呼出一口气,陈卓威严的扫视群臣,朗声道,“既然众爱卿都觉得可行,那便传旨,升徐阳为恽州別驾,即刻赴任。”说罢这话,陈卓又是苦笑,道,“朕还是有点儿担心,自荐为官的先例一开,怕是会有不少人争相效仿啊。”

“圣上过滤了。”有臣子笑道,“这天下间,如徐阳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可并不多。”

“那倒也是。”

朝堂上其乐融融,又聊了一些琐事,也便退朝。

午后,陈卓正打算以陈七月的身份,带着随从出宫散心,却又有内侍来报,说是徐阳拒不接旨,还上了一本。

陈七月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还非要当刑部尚书不可啊?”说着,接过奏本,展开看了,立时哑然。

奏本中,徐阳的语气很委屈。

说是既然不给当刑部尚书,那好歹给个御史大夫,自己也不嫌官小。又或者最不济的,给个御史中丞也好啊。圣上你用这般明升暗降的手段,将我这般忠心日月可鉴的良臣调离京师,绝对是受了小人蛊惑云云……

陈七月呆了半天,想起了朝堂上一个臣子的话。“这徐阳,当真是厚颜无耻啊。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指责朕处事昏晦不明,对忠臣刻薄寡恩。合着朕不给她升个京官儿,就成了昏君了?”又是苦笑,摇头,“你说,朕该拿她如何?”

“内侍不敢问朝政。”身旁,那随从低头颔首,语气平缓。

“说。”

“御史中丞,未尝不可。”

“哦?”

“恽州虽苦,但不过癣疥之疾。”那随从依旧语气平缓,仿佛在说着今天天气如何之类的平常事,“有徐阳在,京中大小官员,多少还是有些束手束脚的。”

“言之有理。”陈七月点了点头,“徐阳虽不过七品御史,便能让朝中大员忌惮三分。若是做了御史中丞,效果大概会更好吧。”

陈七月心里自然也清楚,朝中大员之所以忌惮徐阳,一是因为徐阳为人耿直,忠心更是出了名的。与忠臣作对的官员,在百姓眼里,自然就是奸臣了。没有人会想落了个奸臣的名头;二是因为徐阳属于狗皮膏药,难缠的紧。招惹了她,没什么好处;三,自是因为那金折子了。金折子在手,御史台不得驳回徐阳的奏本。想在公务上找她麻烦都没法下手。

说到底,陈七月虽然烦徐阳,却还是袒护她的。

这才是朝臣忌惮徐阳的根本。

那随从又继续说道,“还有个事情,与李初九有关。”

“哦?这个赘婿,做了什么事情,竟值当让你这个堂堂大内总管提上一提?”陈七月笑吟吟的问。

“王鹏来信,说那安平侯制冰之法,便是李初九所授。”

陈七月颇为意外,愣了愣,“王鹏?”

“圣上大概是忘了,高宗朝后期,前魏降臣平原侯私藏前魏皇子,更助那皇子参与科举,中了进士,入朝为官。”

“是了,后来那皇子虽老实本分,高宗亦忌惮非常,恐前魏皇室窃国。又不好杀戮降臣,故而在诸多降臣左右,都安插了眼线。”陈七月笑道,“那王鹏,便是当时安插在安平侯身侧之人。如今算来,王鹏年岁,也不小了啊。也不知那安平侯有什么养生之道,连带着家中仆役,都是长寿的,哈哈。”

笑了一阵,陈七月又道,“李初九竟会炎夏制冰这般奇技。想来,曾家的冷饮铺子,也是偷师学来的吧。”

“是。”大内总管又道:“曾家势大,安平侯求助李初九,又得经营之法。故而全城遍及安师傅冷饮铺子。”

陈七月微微笑着,“这个李初九,本以为不过落魄乞丐。啧,竟是不仅擅长奇技淫巧,更通经商之道。偶有奇谈,确实有趣。”

呼出一口气,陈七月道,“本想给徐阳指个窝囊赘婿恶心她一把,怎么如今看来,倒是可能便宜了她呢?哈哈,罢了,便给她个御史中丞吧。走,出宫转转。”

陈七月带着大内总管,一路来到望月楼外,一眼看到在那不远处树下躺着一人。那人翘着二郎腿,双手垫在脑袋下。陈七月迟疑了一下,朝着那棵树走去。

此时,那树下人站起身来,瘦瘦弱弱的模样,显然便是李初九。

陈七月正待喊他,却见他直接转身,沿着定军河畔离开。

大内总管偷眼看了看陈七月脸色,又低下头,一脸淡然的守在一旁。

这个时候,走出不远的李初九,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踟蹰片刻,竟是折返回来。陈七月见状,脸上笑容展开,盯着李初九的眼睛,等着他跟自己说话。

却不成想李初九有些心事,低着头走路,并未注意到陈七月。到了拐弯处,头也不抬的转身,朝着内城方向而去。他想去雍王府外面转转,看能不能撞上荆十八。有件事情,他想跟荆十八商量一下。

陈七月哑然,眼看着李初九就要走远,苦笑一声,跟了上去。“李初九。”

李初九闻声看来,“哦,七月啊。”说话时候,脚下却是不停。

“你这是去哪?”

“瞎逛。你呢?”

“我也是。”

“呃……你……一起?”李初九客套了一下。

“也好。”

李初九讪笑,暗暗后悔客套个什么劲。陈七月跟着,自己可就不方便跟荆十八见面谈事了。也罢,反正也不急于一时,便瞎逛一圈儿吧。既然不去找荆十八,那也就没必要大老远的跑进内城了。李初九干脆又转了方向,朝着烟花巷而去。

“上次听你说,你是赘婿?”

“是啊。”

“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就做了赘婿呢?”

“赘婿挺好啊,吃喝不愁,还不用为了养家糊口操持。”李初九笑了一声。

“看你也是有才学的,怎么就甘心做一赘婿呢?在大晋,赘婿是不能考取功名的。有志难伸,岂不可惜?”

“我本来也没想当赘婿,还不是因为那个脑子进水的皇……咳。你眼光不错,竟然没有被我光鲜亮丽的外表迷惑,还能看出来我是个有才学的人。”李初九止住了骂皇帝的话,岔开话题,胡扯道,“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很厉害。”

“如此厚颜自夸,亏你也说得出口。”陈七月笑着,眼睛眯起来。心说小子你好大狗胆,竟然敢骂朕。虽不知“脑子进水”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总不像是什么好话。

“你不懂,脸厚心黑,才是王道。”

“哦?”

“改天我写本书,名字就叫《厚黑学》,到时候,送你一本看看。”

“哈,竟有志向著书立说?倒是小看你了。”

二人说说笑笑,进了烟花巷。

正值午后,烟花巷里倒也热闹。特别是前面不远处的风雅楼外,竟是有不少人往里进。李初九心下好奇,道,“这是在搞啥促销活动吗?”

“促销?”

“就是以买一送一啊,打折出售啊之类的手段,促进商品的销售。”

陈七月看一眼那风雅楼的招牌,和楼上栏杆处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哑然失笑。这种地方,能有什么“促销”?

闲着也是闲着,李初九有些好奇,问陈七月:“想不想进去看看?”

陈七月笑道,“可以啊。”

“我没带银子。”

“你……哈哈,好,我带了。”

“这就对了,有钱又大方,多招人喜欢啊。”李初九笑道。

进了风雅楼才知道,原来今日是那风雅楼的魁首倩倩姑娘的生日。为了庆祝生日,倩倩姑娘要当场献技。更有京城中不少才子、纨绔来捧场。而且,曾家大公子,更是一掷千金,请来了扶桑人演绎歌舞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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