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手一抖，白玉般的杯盏被打翻，茶水漫了半桌。

生死树上有叶零落，恰好落在半片水渍上，沾了茶香。

但顾先生哪在乎这些，那对苍老却依旧智慧的眼眸盯着颜雪衣，重复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宁羡鱼？”

颜雪衣有些奇怪，心想这山上还能有两个宁羡鱼不成？

不等少女回答，顾先生又自顾自地继续说。

“是不是那个长得很好看，但是做事比较……”

顾先生思量片刻，挑出一个非常恰当的形容词：“比较缺德的那个？”

颜雪衣低头想了想，一见面就对女孩子动手，事后还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山谷里，这确实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于是少女用力点头：“就是那个。”

毕竟，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天杀的灵魂就他一个，自己肯定不会认错。

不过话说回来，那家伙到底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至于顾先生都对他如此反应？

颜雪衣很好奇。

而顾先生听了这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不住喃喃道：“是宁羡鱼……怎么会是他呢？”

颜雪衣见状，还以为顾先生不信自己，便轻声说道：“顾先生若是不信的话，可以把他叫来，当面一问便知。”

儒道有问心的手段，宁羡鱼修为并不算高，有天命境的顾先生在，颜雪衣也不怕他撒谎。

反正甭管两人各怀着怎样的心思，这事儿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做不得假。

顾先生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这才把倒下的杯盏扶起，抵在掌中。

“倒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主要是这个人……身份有点特别。”

顾先生欲言又止，苍老面庞上的表情颇有些迟疑。

犹豫片刻，顾先生却也没有明说，而是用手指在未干的水渍上蘸了蘸，在石桌面上写了几笔。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个字，然后待颜雪衣看清之后，一挥手，所有的字迹消散。

而颜雪衣此时两手压在膝上，双唇紧紧抿着，脸上满是震惊的表情。

顾先生看了她一眼，没吱声，抬头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颜雪衣缓缓回过神来，少女下意识地吐出粉嫩舌尖，濡湿樱唇，低声道：“他是……九先生吗？”

顾先生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把谜语人属性发挥到极致。

颜雪衣若有所思。

顾先生把茶盏放回到桌上，恰好压住一片生死树的叶，他看着沉默中的少女，突然说道：“其实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你可以活得很好。”

苍老的声音打断颜雪衣的沉思，少女回过神来，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缓缓摇头。

“我想试试另外的路。”

“没有另外的路。”

“我记得学宫曾有一位前辈说，这世上本没有路，老子想走，就有了。”

说着，颜雪衣忍不住抿唇笑了笑，当着顾先生的面说这种粗俗的词，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顾先生沉默了一会。

片刻之后，他轻轻叹息一声：“生死星现，两界花开，命这玩意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你可知道，千百年来，所有颜家人都低头了。”

少女笑了笑：“可我是颜雪衣。”

顾先生不说话了。

生死树落叶悠悠，拍在少女单薄的肩上，再缓缓坠下。

“把茶喝完，你就回去吧。”

这大概是最后的通牒了。

颜雪衣轻咬着唇，眼帘微微低垂。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喝茶，然后起身，行礼，再转身，沿着来时的银杏山道离开。

少女的背影纤细娇柔，有种难言的美感。

顾先生突然把名贵的茶盏摔在地上。

“明儿早上记得来学宫报道。”

“去剑行宫找薇子，她比宁羡鱼更可靠。”

顾先生的语气很冷漠。

颜雪衣的脚步一顿。

片刻之后，山道上传来平静的应答。

“是，学生明白了。”

……

“小鱼小鱼，我决定了！”

扇薇子抓住宁羡鱼的衣角，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气对他说。

宁羡鱼回过头来。

少女今天穿了黑白斜领的上衣，下身是一条深青色的长裙，上衣塞到了裙腰之间，用一根同色衣带系着，将腰身衬得纤细无比。

“我决定了，以后家里我来做饭，小鱼你想吃什么可以跟我说。”

扇薇子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胸，发出果冻一般的声音，一听就很不可靠。

宁羡鱼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大概是被这种不信任的眼神刺痛自尊心了，扇薇子很不乐意，她向前两步，瞪着宁羡鱼。

“小鱼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在你心里，我不值得信任吗？”

值得信任？

宁羡鱼很想笑着摸摸少女的头，问她要不要配钥匙。

瞅着宁羡鱼似笑非笑的眼神，站在树下的少女一愣，脸颊迅速鼓了起来，然后用脑袋在他胸前撞了一下。

宁羡鱼顺势把她搂住，以防止少女用力过猛而跌倒。

夕阳金色的光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融成一个。

“太过分了！小鱼你太过分了！我要生气了！”

“行吧行吧，那我去做饭，等你生气完记得来吃饭……晚上想吃什么？”

“不吃了不吃了！把我饿死算了。”

“哦行，那我等会少煮点饭。”

扇薇子：“？？？”

这是人干的事？

宁羡鱼揉了揉少女的头发，笑着往厨房去，开始盘算今晚上吃什么。

而等宁羡鱼走远以后，扇薇子才叹了口气，然后往剑行宫大殿走去。

少女的墨发披散，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光。

她开始哼唱一首声调悠扬的歌谣，听调子，像是江南道那边的小曲。

少女的脚步加快了许多。

剑行宫大殿之前种着两棵树，一棵是银杏，另一棵也是银杏。

两棵银杏之间，一只雪白的狐狸趴在那里，见到扇薇子便抬起脑袋，毛茸茸的耳朵微动。

扇薇子笑着扬起了手，银质的镯子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她说：“滚。”

狐狸叫了一声，慢慢地支起身子，缓缓后退，很快便消失在昏暗之中。

山风吹过，殿前的银杏微微摇曳，地上的叶子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少女笑了起来，继续哼着无名的歌谣，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又一圈。

远方，龙傲天的叫声若隐若现。

今夜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