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学超觉得这里好黑啊。

好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地方。

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没有人能活在黑暗中，因为那个世界的一切如同一个腐烂、潮湿和充斥污秽的恶心沼泽；不同维度结构的层次不断变化，电磁场、辐射，被吸收....就像没有其他颜色能活在黑色中。

于是，在黑暗中他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幻觉；些许有些迷糊的意识在告诉他那并不是幻觉，因为幻觉总是隐藏在难以捉摸的镜像里，而镜像总是梦的延伸...罢了罢了，又是梦境。

可这里的漆黑没有幻觉能够存在，更没有梦。

梁学超看见的是影象。片段的，离散的黑白影象。影象让他记住，记住一个公理，一个事实；宇宙是一个巨大的蒸汽炉。一个黑色的，巨大的蒸汽炉。一个冒着烟的，冒着水蒸气的巨大黑色蒸汽炉。

不知什么时候，星星出现了。

星星让他觉得自己在外太空，可刚刚一切都还是黑的。他回头，发现自己站在某种观景台上，这个观景台不大，只有几块色泽单调的地板砖作为支撑物。这个观景台诡异地漂浮在这片没有边界的宇宙空间中，好像它从时间的起始就一直存在于此处一样。

随后，梁学超发现在他的身后还有一根银白色的钢柱，钢柱的表面被打磨得非常光滑，上面缠绕着一些线缆，并安装着不知是控制什么的电力闸。

遥远的星空彼端，梁学超看见一张幕布一样的脸从星团间漂浮而过。

他惊讶地盯着那张脸。

那脸看见了梁学超，并说：

{我们的过去支配着我们的未来。｝

.....

他的目光向观景台的上方看去....也许那里是上方吧，可真要问起来，梁学超不知道那里究竟是向上还是向下，或者说，此时此刻去仔细讨论矢量的意义也显得毫不重要了。

不单是方向，甚至是大小也是如此，因为超穷序数之上的大基数已经没有了人们常规概念和尺度意义上的衡量值。描述它的仅仅是一个严格的定义，很违背常识，但是却是事实。

梁学超觉得事实有时会很可怕，因为它丝毫不会顾及你的感受，没有任何征兆与警告，更没有仁慈可言，事实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那里，一下子颠覆了你的认知和你信仰的根基。他想，这样的情况有很多很多，就比如公理系统ZFC能证明存在任意大的基数，但ZFC不能证明不可达基数是协调的（强度），又或者，大基数一般是指的特定性质的不可达基数，它的协调性通常都是通过初等嵌入j：V→M的封闭性进行判断的。梁学超察觉到所谓的颠覆已经发生了，因为现在脑海里正在让自己不禁去怀疑那些命题和定义。他想，也许第一个自然基数 ℵ 0的叠合投影就是不可达基数又会怎样呢?为什么不能这样呢?毕竟ℵ 0不是任何基数的后继，如果它不可数无穷层次的叠合投影就是不可达基数本身，那么像Mahlo基数,可测基数,强弱不可达及强弱紧基数的基本性质其实都是将ℵ 0的部份性质抽象出来再将其推广到不可数无穷中而得到的结果。如此一来，不可达基数便成为了从n→ℵ 0理论的副产物，一旦真的按这种思路推导，集合论又会怎样运作可能没人会知道了。梁学超想，哪怕数学是一个密封的盒子，封闭到任何事物都无法从内部看向外部，而在集合论公理系统的逻辑里，大基数它们仅仅只是存在罢了；可是这些无穷的层次都是无法构造的，这也是“不可达"的实际含义啊。

梁学超试图给出一个看上去矛盾的命题，因为只能用矛盾才能击溃矛盾。但矛盾之中却同样有着非常严谨的逻辑可循，这很奇怪。梁学超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荒诞到甚至把自己的思维交给了无意识状态，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的，脚下一软，马上要从观景台上跌入宇宙深渊。迫不得已，他拉下身边的那个电力闸。接着，一股电流袭来。

剧烈的闪光发生。

电磁▇▇干扰▇▇不断。

▇▇▇▇▇▇

梁学超突然出现在某个未知时空的荒原上，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还在地球，只是不在原来的那个时间线上了。也许他已经来到了其它不同的维度。

正当他表示怀疑的时候，突然一阵巨响，白光炸现，一个巨大的核裂变蘑菇云从他背后升起。

接着，耳边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E....E—l—e—c—t—r—i—c—i—t—y！！}

▇▇模糊，黑白画面不断翻转▇▇电磁干扰▇▇不断。

梁学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已现身在一个色调单一的奇妙空间中。

他隐约看见了一颗非树。

非树是不同于任何树的树，亦或是非任何其他事物的集合；非存在的非树是非任意，非绝对的悖论实体。

梁学超走上前去，端详起了这颗非树。

非树的头部有一个孢子一样的嘴，只见那嘴张了张，开始说话。

非树对梁学超说：

{我是非树。}

梁学超点点头，说：“我知道。”

非树沙哑的声音说：{.....现在的我看起来，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梁学超的眼睛盯着非树那张怪异的嘴。

非树继续说：{未来的我看起来，和现在的我不一样。}

梁学超说：“我代表我们的物种而来，询问白盒子的事情...你知道白盒子吗?我需要了解是什么启动了它?”

非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陷入了一整沉默。

这时，有什么东西响了，听上去像电报机被敲打了一下。

梁学超死死地盯着非树。过了一会儿，非树才开口。

非树沙哑地声音说：

{关于，园丁的进化。时间，是，时间的一部分。}

梁学超皱皱眉头说：“具体一点。”

空间的远处，那电报的敲打混着一些电磁干扰的杂音传来。声音回荡在这片区域中。

又是一阵沉默后，非树才重新开口。

非树说：

{构造、未构造体的是非唯一载体。绝对的零。一切矛盾，一切悖论，量化的不可达或抽象传递的不可达。}

梁学超说：“我明白。哪怕现在还不算太晚，但它一旦启动就会摧毁比我们的宇宙还要庞大且不可思议得多的东西。我们不能任由那件武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告诉我白盒子的原理。”

那怪异的声音又来了，这次是铁板的碰撞，加上被胡乱拉动的大提琴声。

周围，电磁干扰不断。

电磁▇▇干扰▇▇不断。

▇▇干扰▇▇不断。

真空管中，那些电子在不同的能级上来回跃迁。释放、吸收着能量。

▇▇电磁干扰▇▇不断。

无数的宇宙在诞生中湮灭；无数的多元宇宙在湮灭中诞生；这些周期和非周期的概率模式，都只是更高抽象层面上，某一大基数微不足道的“投影叠合”造成的附带现象。

▇▇电磁干扰▇▇不断。

1945年，美国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试验场，某台用于记录实验的摄像机里，黑白银盐的胶片开始慢慢成相，核裂变导致的巨大蘑菇云在底片和胶片片基上不断地翻转，然后又被吞吐，像播放的幻灯片，又像走马灯，那光和电是一体的，正不断闪烁。

负责曼哈顿计划的罗伯特•奥本海默，隐约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他看见了摄像机记录的核弹在爆炸瞬间的画面：那实验爆炸的中心地带出现了一个隐约可见的人影。

另一非实体宇宙的边界，在濒临离散的现实维度的某处，曾经那家消失的旅馆又出现了，哭泣的女人从旅馆的房间里倒着走了出来。

在旅馆房间的电视机里，画面播放的不再是园丁和兔子，而是一只巨大的昆虫，昆虫坐在椅子上，肠道里正不断喷出黑色的物质。

电磁▇干扰不断。

{E▇▇....{}

每一个可观测宇宙的画面都在不断的闪烁。

▇▇▇▇

{E—l—e—▇▇▇▇....{}

电流在晶体二极管上不断地发生电涌现象。

▇▇

{E—l—e—c—t—r—i—c—i—t—y——！！！}

▇▇▇▇

在远远超越现实之上的领域中。

梁学超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颗摇晃的非树。

非树回答说：

{已知和未知的大基数；公理化集合论系统的逻辑；包涵宇宙V的定义：V0=Ø, Vα =∪ξ＜α ρ(Vξ),V=∪α∈Ord Vα，Ord与V为真类；一切集合的集合，一切可构造的数学宇宙集合的集合；绝对无限之上的绝对无限，延伸的迭代，最终的最终。一切性质和矛盾的载体与超越一切性质和矛盾的他者。}

梁学超有些疑惑，说：“我们受到的本体论攻击就没有办法逆转吗?告诉我怎么做才能阻止它?”

非树说：

{莫哲影子的量子二重身，无限抽象的阶梯，本体论认知的概念，摧毁超穷序数的叙事层层级，存在为存在者必一。万事万物皆为对立统一。园丁的园丁。0＝1。}

非树提到了“莫哲”，梁学超知道这个名字。他在蓝玫瑰计划的报告中见过。

于是，梁学超对非树问道：“谁是莫哲?我之前听过他的名字。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非树摇曳着干枯的枝头。没有说话。

梁学超又问了一次：“谁是莫哲?”

还是没有回答。

黑暗中，信号产生了涟漪，实体空间的基面开始波动。

领域的彼方，怪异的大提琴声逐渐靠近，并逐渐增大，随之而来的还有越来越急促的钢板撞击声。

“告诉我，谁是莫哲？！”梁学超有些着急的质问道，但他现在除了说话，无能为力。

就在他以为空间陷入沉默了的时候。非树开始疯狂的摇曳着自己的躯体，周围顿时电闪雷鸣。

非树的尖叫让梁学超和他们所在的整个领域炸裂开来：

花——————园——————！！！！！

现实在瞬间崩塌了，绝对无限本身开始向绝对0跌落。

梁学超目睹着那些破碎的事物伴随完美的分形几何在力迫扩充的特殊集合的集合簇G上延展，如五彩斑斓的花朵凋零飘落。数理逻辑毁灭的过程已经超出了人类语言所能描述的极限。

而梁学超在随着整个逻辑根域的崩塌过程中，听见了非树最后传来的尖叫声。

非树疯狂摇摆着树干，尖叫道：

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花园！......

………

梁学超从无穷的层次上坠落而下。

没有任何参照物来考究他下落的时间和速度。

刹那间，他穿过不计可数的多元宇宙群集，目睹那些未知的数学公式在概率论上不断建立与重塑，亦或是被拉扯进无数个现实连续体镶嵌的超穷叙事层级，任由那些早已分崩离析的抽象概念的碎片从虚空中涌出，猛烈地撞击我们的宇宙。当逻辑概念的碎片在切割我们宇宙残骸的同时，也打开了不同事件和事物的障碍与隔阂。

他终于意识到，原本宇宙不是物理学看到的那样；人们单纯的用“大”来形容它就是非常片面和狭义的说辞。就像实数的无限＞自然数的无限，在一个数轴中，0到1之间的实数的个数就可以和数轴上所有的实数一一对应，哪怕它们自身就是实数的一部分。而同样奇妙的现象也出现在奇数和偶数上，起初谁又能想到，奇数与偶数个数的和，与奇数或者偶数的个数是一样多的。

梁学超觉得我们宇宙其实也是这样的：如果把宇宙的尺度和数量看成一个正向数轴，按照先前提出的概念，仅仅是0到1之间的实数无穷就已经超越了数轴上全体自然数的和（用康托尔对角线可以证明这个理论）。那么在我们察觉不到的宇宙与宇宙间的微观领域中，是否又镶嵌着无数个高于我们现实宇宙的不可数实数个的宇宙的集合?

梁学超想：如果单单只是一个宇宙内（数轴上自然数对应个数为1的宇宙）就包涵了实数个个数的其他宇宙与现实的话，从后继性来看，我们这个宇宙在数学的数轴上也已经被另一个后继数的自然基数的无穷宇宙包裹了。而那个缠裹我们宇宙的大宇宙同样也包涵了其他实数个个数的宇宙，我们两个宇宙的差异就像0→1和0→2间的区别，0→1虽然能够被0→2包涵，可0→1和0→2之间的实数个数依然是相等的，后者并不是前者的两倍大小。同样，那个大宇宙也会进一步的被它数轴上的后继数所纳入子集————被拥有某个更广阔宽域的超大宇宙容纳为其中的无限分之一。至于这种无限的模型是什么样子，根本没人清楚。我们唯一能判断的是，宇宙间的迭代关系确实可以按以上步骤以此类推，层出不穷，直到无穷无尽。

于是，宇宙的规模便能不断延伸下去。在此之上还会有超大宇宙，超超大宇宙，超超超大宇宙.....永无止境的叠加。可这还远远不足矣说明问题，这些物质层面的宇宙只不过是自然界全貌微不足道的平面投影，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在我们没法直观证明的抽象领域高层，数学逻辑宣称创造了更多令人难以想象的高阶无限构造：aleph超穷序数宇宙，弱不可达基数宇宙，不可达基数宇宙，强不可达基数宇宙，Mahlo基数宇宙，强Mahlo基数宇宙，0#→α# exists宇宙，woodin基数宇宙....各种大基数宇宙，一切已知集合的集合宇宙，永无止境的未完成构造的无幂集的绝对无限，一切可构造的n—巨大基数的集合与非其他类元素集合的真类宇宙，乃至之上种种.....那些高阶逻辑中不断嵌套的无限，是大基数本身抽象自身后的结果，其存在的本质远远超越了我们所谓认知的“物质”与“精神”范畴。

梁学超知晓了，真正的自然界样貌与人们日常生活中研究事物对象的大小和尺度根本没有一点关系。因为哪怕一粒沙中，也会蕴含着超越宇宙自身的真理。

梁学超想到了《双 峰》里的红房间，他记得电影里那个地方叫Black Lodge，他觉得现在自己身处的地方就是一个真实的Black Lodge中。一个通向两种不同维度、乃至更多分形维度空间的无限之门....

跌落同样永无止尽。

就好像你用尽一生，也无法跨越数轴上0到1之间真正存在的距离。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梁学超只能凭借最后的努力，穿过宇宙间的黑障阻碍，把消息以可接收的形式带回了我们的宇宙。

比如，一个梦。

直到最后一刻，梁学超也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值得的。

他的意识随着消失的躯体早已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