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都又开始下雨了。

拉格尽力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希望能在死季的寒雨中保留一丝温暖,街道上的马车来来回回,四溅的污水时不时地打在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衣服上,就像盛季的苍蝇一样紧紧地贴着皮肤。

克雷克斯的首都在南方,所以即使是死季也不会下雪。但就这样看来,还不如一场大雪,让自己永远睡过去的好。乞丐这样想到。前几天不小心摔伤的腿越来越疼,牙齿打着战,完全没有力气再去垃圾堆里找吃的东西。

混沌的思维中已经记不起什么有用的事情了,拉格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是与现在不同的光景,自己也不在龙都里,他是黑切尔人,在被不老皇帝的军队灭国之后,父母成了奴隶,而侥幸逃出的自己变成了乞丐。

那被抓去的他们,是怎么样了呢?他曾经在妓院的窗户底下偷听到过一个官员的醉话,似乎所有的奴隶都会被统一发配到矿场与军队。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曾代表着幸福的脸庞已经彻底自记忆中淡去。

是的,不重要了。

拖着伤腿,就好像一根与自己毫无关系,但偏偏连在一起的硬木棍一样,一瘸一拐地走在小巷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视野兀地向下,嘴里全是烂泥的黏湿腐臭。

嗯,就这样了。

听说圣者也曾是个乞丐......

一个幸运的,没有一跌后再爬不起来的乞丐....

.

.

.

.

.

.

.

.

.

“醒了?醒了。”

在混沌中再度睁开双眼,拉格从未预料过这一幕会发生。

阳光跳过窗,从喧嚣的外界逃到此处。眼前的房间狭小,简陋,但被打扫得几乎一尘不染,伤腿似乎被抹上了什么东西,绷带绑住的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暖热。一个不超过二十三四的女人,脸上挂着真挚的关怀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正看着他。

“什么都不用说。”她率先开口了,“把这当作是自作多情也好,是无私的帮助也罢。我看到了你,然后觉得不管的话就是本末倒置,于是就做了这一切。”

于是,拉格明白了她的意思:“可那么多人都失败了....”

刺杀不老皇帝。这是几十年来一直有人去尝试却未曾成功的事情。他的黑曜石宫殿里没有任何侍卫,在不需要的时候,连太监们都不敢去打扰那恐怖的暴君。可那些勇士们却从未成功过,没有人看到他们活着走出那座会吃人的建筑。

女人听到他的话,毫不意外地耸了耸肩,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浅棕色的长发像波浪一样摇晃了一瞬,随后再度归于平静,浅绿色的眼中尽数是决然与坚定:“乌伊鲁斯,是的,他是一个令人恐惧的暴君。但他是一个人类,我曾去过柯文兰联邦,也在那亡灵与狂魇统治的北地中经历过九死一生,甚至前往了那异界深渊。我再清楚不过了。他的不老不过是魔鬼的契约,又或是些什么别的东西,那吓不倒我,也吓不倒任何有这份决心的人。如果其他人失败了,那我就接着他们的路继续向前。”

“可.....”

可是什么?拉格怀抱着那对黑龙皇帝的恐惧,却找不到任何词句去反驳眼前恩人的送死行为。

“如果他是一头龙,如传闻所说的,那就让他来吧。暴政的永恒只存在于虚无之中。”

这是革命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推开房门,戴上兜帽,向王宫走去。

===================================================

而拉格从未想过命运是如此地热爱戏弄众生。他在这之后选择去了军营,虽然年龄相比新兵而言大了些,但凭借着与其他乞丐流氓抢夺食物的经验与身体素质,再加上近来亡灵的不断侵扰需要人手,他还是加入了军队,作为一名底层士兵过了几个月至少比乞丐要好的日子。

而就是在加入了军队的几个月后,他却在入伍的新兵中看到了那位勇者:浅棕色的长发,浅绿色的双眼。就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目光交接,也就是那一瞬间,拉格确定了这便是想要终结暴君的她。

之后又过了一周,他们找到了一个能够二人叙旧的机会。那个夜晚没有星月,一块幕布笼罩了世界。他也终于知晓,这个自称为莱丽斯的革命者在那座恐怖宫殿之中的遭遇。

莱丽斯的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周全,就连时机把控的也是相当好。她借着由熟识的预言师所绘制的地图,在无人注意之时潜入了宫殿,在迷宫一般漆黑曲折的通道中走动穿行。

没有人,皇帝仿佛将居所与自身一并停滞。没有光,没有风,没有声音,有几次她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在移动。但即使如此,革命者依然来到了迷宫的终点——王座室。

“进来吧。”

就在莱丽斯第三遍检查武器与法术卷轴时,一个丝绒般美妙而挟带不加掩饰的嘲弄的声音突然自尚未进入的大堂中传出,又来回撞在黑色的墙壁上,化作荒原,化作海浪。

装神弄鬼。她暗骂一声,自己的静音法术明明还没有失效。但既然已经落入了这种棘手的情况,眼前也不存在第二个选项。莱丽斯咬了咬牙,拔出长剑,装填轻弩,贴着墙的身子向左一转,无光的王座室与座上的暴君就这样出现在视线之中。

在没有任何装饰的黑王座上坐着的是一个从外表看和她同岁的青年,如墨一样的及腰长发,宝石般的深紫双眸,面无血色,兼容了阴柔与阳刚的脸上毫不留情地表述着轻蔑与傲慢。但真正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胸膛:在华美的服饰之上,自心脏处伸出了四根锁链,将君王束缚于王座之上,另一端埋入地板。

.....恐惧。

莱丽斯突然感到喘不上气来,有什么东西正阻止着她举起轻弩给面前的敌人致死一击。

“你失败了,勇士。”

莱丽斯在暴君的眼中读出了一丝失望与怜悯。见鬼,就在那同时一股更不祥的感觉出现在了她的周遭,围绕,包裹,被她吸入体内,如同必不可少的大气一般。她举起轻弩,指向无法移动的乌伊鲁斯:“你的末日到了,暴君。”

可他笑了,轻轻地,如同冷血的蜥蜴一样笑着。

“可你的朝臣们呢?如果都用旧的,那可不值得信任。”

“什么朝臣?你这怪物!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如你一般喜爱压迫杀戮!”

“也就是说,你不是为了统治我的国家而来的么?”乌伊鲁斯的双眼微眯,甚至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就好像自己是在看一出无止境重复的闹剧,“那倒是可以理解...渴求强敌的勇士,不顾他人与环境,只为战斗。嗯....的确是那种会让人热血沸腾的理念。”

咔嚓。

弩箭击中了头颅旁的墙,而受攻击者却不为所动。

“下一发就是你的头。”

“真的?那真的是你的警告吗?你或许可以用话语让自己相信这是,但我能感觉到更多,勇士,你刚刚打算杀了我,可手在抖。”

“胡言乱语...这就是你的手段吗,暴君?这就是一切?你若还有人的一面,便不应当在此狂言诋毁这伟大的革命,我为人民而来,为解放与自由而来!”

莱丽斯能够听出自己话语中的颤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身上的心灵与物理性质的防护法术没有任何反应,但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对眼前的敌人产生些许的敬畏?

“解放谁?又自由何物?你以为杀死我就能解决所有,以为我死了之后所有人都会变得更好,但现实真的会和你,和之前来的所有蠢货所想的一样?”皇帝的声音开始出现名叫愤怒的物质,但更多的却是疲惫,“我死之后,事情只会变得更糟。”

“你是想说我得留你,放任你的严苛税政与奴役,仅仅因为你的这些鬼话?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获得了这不老的躯壳,但我确信你死之后人民将迎来一个更好的统治者!那统治者不会是我,但也绝不会如你一般,因为他知道有我,有我们的存在!”

“统治者不会是你!”没有任何征兆的,恐怖的怒吼占据莱丽斯的大脑,她突然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将皇帝比作是黑龙。“那你为什么要来?你既然没有勇气,也没有准备去接管这王座,你为何要来?!”

下一秒,乌伊鲁斯的身体又瘫软下来,好像刚刚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身体中的所有:“我就是最后一个统治者了....你说的那些,都不会实现。”

“你又在试图寻求苟活的机会,暴君。但我怎可能相信你的话语?”

不,不是如此。她的直觉却在反驳自身。被王座禁锢的皇帝没有说谎,莱丽斯感觉自己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甚至要握不紧再度装填好的轻弩。

“因为我在此地,我仍端坐于这王座之上!”乌伊鲁斯·克雷克斯直视着革命者,吐出的字符令对方所有的坚决转为了一刹那的动摇:“乌伊鲁斯,是的,他是一个令人恐惧的暴君。但他是一个人类,我曾去过柯文兰联邦,也在那亡灵与狂魇统治的北地中经历过九死一生,甚至前往了那异界深渊。我再清楚不过了。他的不老不过是魔鬼的契约,又或是些什么别的东西,那吓不倒我,也吓不倒任何有这份决心的人。如果其他人失败了,那我就接着他们的路继续向前。”

他怎么可能.....!

“你经历了许多,勇士。但你无法成为一个英雄,从你没有在见到我的一瞬就刺穿我开始,你就不可能成功了。

我的祖辈签订了与魔鬼的契约,换来了短视的利益,只余让后代担负的代价。如果我死去,那么代价就要来了,没有什么新的统治者,军阀会混战一片,帝国就此分崩离析,人民会将比现在更加艰难:一个人民连乞丐都来不及当的社会。

于是我签了第二份契约:我不会老去,代价便是永远在王座之上。克雷克斯的土地便是我的皮肤,在这之上发生的所有伤痛,死亡,便是我的伤痛与死亡。但,这真的是代价吗?每一天,每一分钟,当我在痛苦中哀嚎嘶吼时,我都能感觉到这片土地的脉搏,我现在无比接近,无比接近我血脉的源头。我是皇帝,我是统治者,但我是克雷克斯本身,纵使死去,土地也无法被毁灭。可你杀了我,让那契约兑现,可你甚至没有准备,甚至连念头都没有!口口声声说着解放与自由,但却想要将栖居于我之上的人民杀死的你,怎配有资格终结我,终结这片大地?”

你在胡说。

可到了嘴边,莱丽斯却只能说出:“....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皇帝苍白的脸又变得颓败了几分,可他的眼神从未离开对方:那轻蔑,怜悯的眼神。

“因为我不允许自己被你杀死,我不允许国家是因动摇的无知而毁灭的。你要么该在一开始杀了我,要么就该为这一切都做好了准备,可你都没有。”

“我知道,你也杀不了我了:现在的你不配。你左手边有一扇暗门,从那里出去,不会被别人看到。”

于是莱丽斯逃了,落荒而逃,就好像她才是那个被讨伐的对象。接下来是几个月的迷茫,最终她还是选择到了军队当中。

.

.

.

.

.

.

.

.

.

.

.

.

.

.

.

.

.

可无论是乞丐还是革命者都无法预知命运。

乌伊鲁斯死了。

一个落魄的诗人怀着满腔的正义感,在迷宫中无头苍蝇似地乱撞到了王座厅。他和莱丽斯一样,装填好了轻弩,准备与暴君对峙。

可他太紧张了,在见到王座上的人的一刹那,脑子一空白,下意识地扣下了扳机,弩箭刺穿了不老皇帝的心脏。

锁链随着两份契约的打破而碎裂。

克雷克斯帝国灭亡了,英雄的时代就此来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