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

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够获此殊荣,被您看中。

我厌恶塔塔克人的日常,我讨厌为单纯的战斗去送死,我厌烦古老而野蛮的传统,我无奈身边粗鲁的伙伴与老迈的祭司。

我想逃离,我想逃离这片冻原,我想逃离这片先祖热血未能融化的风雪。

但我知道,这不是您选择教导我的原因。

我的余生——在我十七岁之后的,或漫长或短暂的余生中。绝不会再有任何事物能够如您一般震动我的认知。无论是您灿金色的长发,如冰湖般深邃的蓝眼,还是在真实中我所目睹的,巨大而无臃肿,覆着白麟的身躯,遮蔽天空的双翼,都令我纵死无悔。

我感激您,我感激您让我意识到,这世界是由内脏,血肉与皮毛之外的许多组成的。

我感激您,我感激您让我见证了位于“许多”当中顶点的美丽。

吾师:

我仍在练习。我相信这绝不是所谓的“先天缺陷”。我不承认。

用身体去感知空气中的粒子,您也曾断言过,我们这般的渺小者不可能做到,仿佛这是救世一般的伟业。

但我已经做到了。我的老师呵,我不能放弃,我也无法放弃。您是要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啊,在您将那些火焰从无形中召出的那一刹那,在您将一座小型铁矿化作拳头那么大的奇特金属的时候,我就再也不可能忘记它们的伟力了。

您将这称之为“现象”,就和未曾停歇的暴雪一同,不曾改变的现象。

吾师呵,我会学会的。纵然我与我所在的整个族群在您眼中渺小若尘埃,我也不会放弃这无法理解的某物。

所以,请将这一切都教授于我吧,吾师。我会理解,我会运用,我会.....

我会您证明的,渺小者的作为并非是渺小的。

吾师:

我失败了。

我能看到那一瞬间的,您眼中的失望。我无法去感知“现象”,以我的身体,我的心跳,我的呼吸去接纳它们。我做不到。

于是,您第一次用了“语言”去表达它们。

我记得的,您只说了三个音节。我也记得的,那个“现象”再出现时,以及比之前的规模弱了一些。

但我可以理解了。即使那三个音节需要我去完全摒弃我过去十余年所说的语言中的任何规律语法,即使我能感受到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堪比一本厚重古籍的意义,但我也意识到,这或许便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唯一的,能追赶上您的脚印的机会。

于是我感知到了,我感知到火焰自五脏六腑中窜出,我感知到空气的流动,感知到万里之上天空群星的变动。

这便是“现象”?

我的身体给予了我肯定。终究是以一种不完美而不健全的方式,我打开了那扇门。

吾师,我在床上写下了这封信。双腿至今都没有听从我的指令活动,右胸——老祭司说是肺部的地方——还在发痛。

我很恐惧之后的日子都是如此。

但我不后悔,老师。

吾师:

是的,就如同您白天看到的那样,我最终还是能够继续持有被您教导的荣幸。就在这惯例的,无法相遇的七天之中,我感知到了更多您所说的。在迈出第一步之后,仿佛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

但您却没有再继续教导我更多的,只是让我学习您的语言。那种一个字符中蕴含着多种意义的语言。

我很好奇,在您生活的那个年代,您的同族都是以这种奇妙的方式去交流的吗?在这之前,我曾和伙伴们去过更北边的一座废墟里探险,而那上面篆刻的,令其他人光是观看就头脑发昏的字符便是与您教导给我的是一种。

您曾说,您的族群在我等尚未诞生之时便已经踏足了这大地之上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大地之外的景象也尽收眼中。

但是什么,让您那美丽而强大的故乡变成了昔日的回忆?

您又是怎样怀抱着孤独,数千年之后与我们相遇?

或许在您眼中,我们的确是渺小者,就像在腐烂的尸体上安家蚕食的蠕虫一样。日出时诞生,日落时死去,数量繁多,却孱弱不堪。

老师啊,我无法理解。您的孤独,超越了我等思维的极限。或许直至您死去的那一天,也不会有谁能够眺望到这痛苦。

......可我仍恳求您相信我。

我会穷尽一生,去换取在您无尽回忆中的一缕残像。

吾师:

您还是拒绝了我。在我说出那句话之前。

“你的感情如地上尘埃。”

那个时候,您是如此说的。没有轻蔑,没有嘲讽,我知道您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所以我也没有说什么,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再提。那天,我们向往常一般,可之后您却不辞而别。没有留下任何,只用我的等候让我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您早就知道我要做什么,您也知道我会去做什么。正是因为如此,我这四年日夜来每次对自己的质问中都无法具有恨您的资格。

吾师,我厌恶作为塔塔克人的自己,我厌恶这片野蛮的土地,我厌恶这将死亡与战争视作荣耀的传统。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何能造成死亡的,便是英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村子里的屠户便应当受到膜拜才对。

吾师,我是一个塔塔克人。

无论怎样厌弃着他们,却始终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感到绝望,吾师。不是每个生物如您一般孤独,因此您或许早已遗忘在族群中当怎样去做好自己的角色。

但我记得,我无法像您一样轻而易举地将它从身体中分离。

我驱使着“现象”,为我的族群。我看到火焰吞没了其他部落的屋子,刚出生几天的婴儿连嚎哭都来不及就化作灰烬。我看到冰霜席卷了冻土上的战士,他们连暖身的战吼尚未离喉就瞪大着眼死去。

我感到恶心,吾师。我觉得亵渎了这些东西的自己很恶心。

但当看到其他人脸上的不加掩饰的赞美时,我突然又觉得自己高尚无比。即使我的内脏已经因为那些粒子的运动疼得要搅成一团,我却仍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正确而愉悦的事情。

四年时间,我们的村子变成了一座城。我是除了统治者之外最受爱戴的人,是万夫莫敌的英雄。

我逐渐开始理解了,吾师。

我们为何渺小。

吾师:

现在,是您离去的第五个年头了。

我被他们称为“阿塔克”,在我们的语言中,这象征着“力量”。

在您的族群之中,您有被其它的同族恭维过吗,吾师?

我很害怕这种感觉。我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我不应当是他们口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自己才对,但依然渴望成为他们所说的。

我担心,有一天起来,对镜中的自己感到陌生。

有很多人都想去学习您教授给我的技艺。但我发现,在数百人之中,只有一人能够像我一样去感知到空气的粒子。

吾师,这便是真相,对吗?您从来都不是看中了我的品质,也不在乎我在其他领域的想法。

我之所以能遇到您,只是因为幸运而已。

说到底,我在您眼中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吾师:

那个与我一样的人,我留了下来。是个比当初的我还要小的女孩。她的脸在一场火灾之中毁去了,我看过面具下的真实,那个孩子现在能视物就已经是一个奇迹。

我没有像您那样去教导她。您的语言对我们来说还是过于晦涩,于是我便将那些只由两三个字符驱动的“现象”译作了通用语。也就在这么做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当时的您的感受。

不便。

她的确是能够像我一样去驱使那些粒子了,只不过使用的语言更加冗长,而效果也没有原先那样好。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使用者的不熟练,而是“编译”本身就曲解了“现象”。

她很努力,在我把基础的知识教给她之后,就试图按照自己的意愿构造“现象”。只是没有和我一样将重点放在能量的驾驭与自身的守护上,她更热衷于复原与愈合。只是语言让她的进展受到了比当初的我更大的阻碍。

塔夏。这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我能从她的身上,看到些许自己的影子。

吾师,在那一瞬间,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感到欣慰还是悲哀。

吾师,我感觉自己正在被改变。不是敌人,不是盟友,不是土地,我感觉自己正在改变自己。

不知为何,我对此感到抗拒。

伊曼昂斯:

我的老师,我的引导者啊。

我曾给您写过七封信,而这是最后一封。

我始终无法忘记,七年前所见到最后的您的背影。

如此美丽,如此孤独。

我感到自己的内脏在腐烂,在溃散。事实上,这封信是由塔夏帮我代写的。

这就是代价吧,当我试图使用您所传授的知识时,还是高估了这孱弱的躯壳。

“现象”,这是您的定义。而我现在,倒更愿意称它们为“魔法”。

这两年来,我又找到了几个有天赋的学徒。又发现,即使有了天赋,每个人所能感受到的又各有不同。于是我又给每种魔法尝试着制定了手势。我知道,这是对本质的一种亵渎,但此时的我更希望它能够被更多人延续下去。

塔夏说,她在施法时看到天空上有一张网,一张由那些粒子构成的网。她的天赋要比我强得多,无论是在哪一种用途上都要比当时的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打算将您的龙语传授给他人:没有必要让他们和我有一样的结局。

我就要死了,就在此时我才明白,我无法追赶上您。

二十四年,仅仅是二十四年而已。但当我聆听自己的心跳声时,却已感到了厌烦。我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活得更久的,更无法想象您是怀抱着何等庞大的苦痛自那个遥远的时代行走至今的。

您是永恒的,因此就连世界也不敢妄言自己会在您死后延续。

伊曼昂斯,我的恩师,我的指引者啊。

您曾断言我们是渺小的,而我们的确如此。可时代已然向前,您却依旧孑然一身。想到这里,我便悲伤不止。

明日我将死去,但魔法将永生。

这八封信您都不会收到,因为它们从一开始就不被寄出,也无法被寄至世界的旅者。

但您会看到,会听到,会从后来的渺小时代中万千个魔法的使用者上感觉到。

感觉到,我未向您说出的那句话——————

“我爱你。”

您的学生 葛鲁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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