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对着他大喊道：“你还要把自己困到什么时候？你就甘心以怪物的身份死去吗？一直到最后，你都是被人厌恶的怪物！你以为自己的牺牲会引人流泪吗？别玩笑了！大家只会忘了你，大家只会当你是个引起麻烦的怪胎！别再自以为是了！”
“闭嘴！”
他被我的话激怒了，两条触手追着我而来，而我则冲着外面跑。
我必须奔跑，只有我才能指引他们走向合适的未来。
我的双腿比任何时候都要快，简直乘上了风。触手甚至追不上我，我记得48个房间的位置，我的脑子里没有浮现地图，而是凭着本能，以最快的速度，用最短的距离，跑向祈祷室。
我的手抓到祈祷室木门把手时，两条触手也抽到我的后背，门已经打开，我的身体跌了进去。
触手接连不断地抽打我的后背，我无法站起，只能在地上爬动。
我头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止血，开始留下的血已经结痂，留在我脸上的是针刺般疼痛，当新的血液流出时，我甚至丧失了感觉。
只是酸麻，我的脑袋很麻，让我无法快速地思考，只是凭着本能往外面爬。我扶住薄墙壁。
“别撒娇了！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就算哭着叫我爸爸，我也不会心疼。我可没有这么恶心的银发小孩。”
银发的小孩是会吞噬父母的！如果父母还有一点点自救的意识，就该在无法割舍之前，舍弃他！
我相信这句话一定能激怒他。果然，下一刻触手的攻击更加厉害了，直接将通往外面的薄墙壁击穿。
我的身体顺着攻击滚了出去。
他也追着我跑了出来。阳光瞬间打在他身上，他的表情凝滞，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我抓住机会，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站立不稳，跌落在地上，我骑在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他的表情太悲哀了。
“没有，我只是不能再看着你犯错。剥夺不能让你幸福，你只是在撒娇，在以原始的方式引起别人注意，可是这种行为本身就会让你痛苦。对不起，我一直都忽视，一直都不愿意看到真相，是我引起了你的痛苦。你说斩六和你很像，说的很对。因为斩六比任何人都知道，被排挤被当成怪物的滋味。你通过排挤我的方式，让我体会你当时的痛苦。为什么只要我被选中，为什么只有我经受。你并不特殊，你的内心和一般人一样，有非常普通的情感。可就算痛苦一次次反复重演，你也不会获得救赎。请你离开斩六的身体，不要再伤害他，也不要再伤害你自己了。”
我窥视了苏熏的内心，在心里一次次的对自己说，苏熏是个普通的孩子，渴求的是极普通的东西，可是我仍然忍不住把他当成怪物，一直到我看到了沉睡在其中的斩六。
我们的眼神太过高高在上，明明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凭什么要用看待可怜人的眼神看他们？
嘴上说理解很容易，行动却还是按照原来所想，我也难免像其他人一样心口不一。我没有把他们当成一样的人。
“小信让我把身体还给‘斩六’？”
“对。”
“妈妈跟我说，如果我离开这里，我的意识就要真的消亡了。现在外面很乱，公司也控制不住事态。他们想要重塑神的子宫，所有与神的子宫相连的意识都会消失。所以妈妈才急匆匆找了一个躯体，让我寄宿其中。”
怪不得重生的如此突然，神的子宫可以不管其它人的意识，但苏熏是它的孩子。她一定不会放弃他。
这一次学姐是不会再重生了，连苏熏也不可能随便的复生了。
“小信，你是选择他，还是我？”
“当然是两个都拯救……”
在只有一具肉体的情况下，我的言辞显得如此无力。
他们两个只能活下来一个，我说要拯救一个人的同时，就是判了另外一个人死刑。
苏熏收起触手，彻底放弃了抵抗：“我不再跟你打了。”
此时陈敦敦也赶到了，她站在我的身边，随时准备给予我应援，但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应援，我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矛盾之中。
“小信你来说，我们两个谁应该活下来。”
“身体本来就是斩六的！你本来就是鸠占鹊巢！”敦敦抢言。
“没错！从我出生开始我就是鸠占鹊巢，我先是抢占了生母的子宫，然后我又抢占了小信弟弟的位置，我抢了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位置，我还抢了神的子宫连接的位置，最后我还要抢占他的身体！”
只靠抢夺才能生存下去的人生，我给予他的竟然是这种东西吗？
“小信，我只听你的。你说我们两个谁该活。”
我不能说，不要说我没有答案，就算我的心中有偏爱，我也不能说，我不能让另外一个人的生命消失。
“这是我的身体！凭什么给你！”
本来带着抑扬顿挫的轻音调忽然升高。我记得这种说话方式，是斩六。
“刚才是怎么回事？我根本什么都没说。”
“从我的身体里出去！不要用我的嘴说出让小信为难的话！我的身体我要自己抢回来！”
这次我可以确定了！确实是斩六。我怎么忘了？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斩六有选择的权利，这是他自己的身体，倒不如说他必须做出选择，为了生存下去。
他一拳打在自己的鼻子上，本来小巧的鼻子留下了鼻血。
“你发什么疯！流血了！”
“反正疼的是你不是我！是你私自用别人的身体！”
他的身体极速震动，我根本压不住他。敦敦拉起我，闪到了一边。
苏熏用两条触手的顶端，一个敲额头，一个敲后脑，他的身体一会儿向后一会儿向前。额头和后脑都被敲出了两个大包。
“你开玩笑的吧！这样你也会疼！”
“我能忍耐，我可是被生生掰断过尾巴的人！”
“我还是自己选择被车撞死的人呢！”
两个人像是小学生吵架一般比起了谁比较厉害，虽然在我看来，他们的行为幼稚到了极点。我很难说过到底是谁的说法更幼稚一点。
“只是因为妈妈带自己看医生就觉得自己是异类，我可是生下来就被妈妈扔掉，她甚至都没看我一眼！”
“我的妈妈还掰断了我的尾巴，差点掐死我！”
“那是因为她是活尸人！”
“还不是因为你！”
“我可没想做制造活尸人这么恶心的生物！妈妈也没想过！说到底人类本身就是恶心的生物！我竟然生为这么恶心的生物！”
在和斩六吵架的过程中，苏熏将心中的想法像倒豆子一般说出来，我从来不知道他有着如此简单又如此纯粹的厌恶之情，我一直以为他的讨厌会更加隐晦。可是现在的他简直懒得去隐藏，仿佛他说的都是客观事实。
“斩六！别被他牵着鼻子走！拿回身体的主动权！”陈敦敦还在旁边大喊，简直是在给他们呐喊助威。
“我在努力啊！你见过像我这样拼命想拿回身体主动权的人吗？是他赖着不肯走！”
“我才没有赖着，是你的心中有缝隙，我是顺着缝隙进来的，说到底是你厌恶自己的身体。”
“厌恶又怎么样？想要变得更高，变得更好看，变得更优秀，不是一般人的想法吗？总比你厌恶生为人要好得多！”
没有回答。他身体里的苏熏没有声响。
“我知道……我知道……”
他呢喃，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我知道这样的自己有问题，也想过要努力改变。可是谁也不肯相信我，怪物做出一般的事情，会让人更害怕……”
他忽然望向我，“最后你还是不肯选择我，你也没有放弃我。说到底我还是不值得你背叛朋友。是我的能力不足，可是我好想成为你真正的亲人。好过你害怕我，厌恶我。”
他的眼球开始转动，两只眼球的转动方向不同，犹如有两个脑子在分别操纵两个眼球。
斩六和他开始了最后一轮争夺战。
“干脆我带着这小子的身体一起死，你们每年吊唁他的时候，也瞬间吊唁一下我。”
他的触手再次竖起，此时的方向是冲着他自己的胸口。
只要刺穿一切都会结束，苏熏、斩六……
可是不行！这样我们就彻底输了！
“斩六！苏熏！你醒醒！我们就在这里！你看看我们！看看这个世界！”
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回应我，他的身体仍然呈现出一种无法控制的状态，双手拼命地拍打，双脚在地面上来回踩踏，眼睛乱瞟，就连一头的小紫毛都在来回地摆动。
“看看我啊！别再厌恶了！至少我们是爱你的！”
无论是谁，至少对于我来说，他们两个的生命非常宝贵，我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遭遇不幸，我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他们的幸福。
他身后的触手溃败成无数的黑色丝线，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落在我的身上，就像毛毛虫，又像榆钱儿一样轻飘飘的，我来不及将它们剥离开我的身体。
他伸出手，意图抓住我，我上前一步，回握他的手。我没有感受到害怕，甚至可以说，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抓住他的手，是我能做到的仅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