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面上,有些相熟的人,看到瞎老刘夫妇,就会热情的打招呼。瞎老刘会跟着寒暄几句,哑妻不会说话,却也会报以友善的笑容。
夫妻二人来到按摩店外驻足。
哑妻上前,打开店门,之后便开始刷洗店门口的脏东西和卷帘门上的各种污言秽语。早早守在这里的各路主播,把镜头对准了瞎老刘夫妻。有人上前问话,无非就是关于钟夏和他那个有暴力倾向的媳妇的问题。
瞎老刘总是沉默着。
一直以来,他都不发一言,从来不为钟夏和李若兰辩解一句。
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哑妻终于把店外收拾干净,之后便又带着瞎老刘原路折返。偶尔,也会有主播跟过来,试图纠缠着参访两句。这个时候,瞎老刘就会冷着脸,扬起手里的盲杖,精准的打在跟来的主播身上。
因为这事儿,还惊动了派出所。
郑所长亲自来了一趟,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赶走那些纠缠不休的主播。
每天中午时候,哑妻总会按时做好饭菜,然后把碗筷摆在固定的位置。几十年如一日。简单的饭菜,简单的日子,就是活着的痕迹。
闲下来的时候,哑妻会拿着手机,翻看着李若兰发来的照片。哑妻最喜欢的一张,就是俩人依偎在一起,拍的那张沙滩照。照片里的李若兰和钟夏,都是满脸的幸福。
可惜,瞎老刘看不到,自己也无法跟他描述。
下午时候,夫妻二人会出门,在小区外不远处的一小块绿化带上。总会有些老人,会聚集在这里。打牌的,下棋的,闲扯的,发呆的。据说,坐在那里发呆,时候久了,就会越来越呆,最终变成老年痴呆。瞎老刘不怕死,却怕坏了脑子。真到了那一天,最痛苦的,会是哑妻。所以,他从来不喜欢发呆。
“老刘,这里。”远远的看到瞎老刘夫妻,便有人跟瞎老刘打招呼。
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老张,最喜欢骑着自己那辆人力三轮车,来这里找人闲扯。带瞎老刘夫妻坐下,老张的话茬子就打开了。
瞎老刘其实不乐意听老张说话。这老家伙,脑子大该是不好使了。前天刚提过的破事儿,今天又会提一次。等过了两天,还会再提一提,就好像从来没说过一样。偏偏这家伙,还特别喜欢谈一些国际大事,关心着海外疾苦。一辈子没出过郭村镇的老梆子,说的事儿,就好像亲眼所见一般。
瞎老刘坐下来闲聊的时候,哑妻会去找个牌局,跟人搭个手打个麻将。不像李若兰那样玩儿的挺大,输赢也不过就是一二十块的事儿。玩儿一下午,傍晚时候,再带着瞎老刘回家。吃了饭,遛一圈儿,也便安歇。
日复一日,平淡如水。
日子长了,失去了热度的“婆媳打架”事件终于不再被人关注。店门外的各种污秽和乱写乱画也没了。哑妻每天便少了一些工作,每天下午陪着瞎老刘出门,牌局上坐一下午,便成了工作。
偶尔有事没有去,老头儿老太太的就会打来电话,开口就是一句,“瞎子,哑巴咋没来上班儿。”
相处的熟了,瞎子、哑巴的称呼,也便只是个称呼了,没有贬低和瞧不起的意思。偶尔,钟夏会打来国际长途。跟瞎老刘聊一聊一些外面的稀罕事儿。瞎老刘大多时候,都是安静听着,偶尔也会说上两句。挂了电话,一整天都会心情愉悦。
心情好了,老张的老生常谈,也顺耳起来。
老张还有一颗八卦的心,再加上健忘的毛病,一个问题总会问上很多次。“你为啥不给你徒弟说说好话啊,我可听说了,网上把他和他媳妇骂惨了。”
瞎老刘不记得这是老张第几次说这话了,以前不乐意搭理他,总是随便敷衍两句。今天心情好,难得跟他说道一下。“沉默,有时候是最有力的反抗。”说完,还开了个玩笑,“以前啊,我跟我媳妇吵架,她不会说话,我就特别恼火。感觉还不如跟她痛痛快快的吵一回。”
“那就让人狠劲儿的泼脏水啊?”老张显然不认同瞎老刘的观点。
瞎老刘沉默了下来。
老张急了,不停的催问。
瞎老刘终于笑了,“一条藏獒尾随你的时候,你拿起砖头砸它,一定是因为你害怕它。一条茶杯犬冲着你龇牙咧嘴的时候,你笑呵呵的不当回事儿,也一定是因为你认为自己足够强大。”
老张愣了一阵儿,点头道,“有点儿道理。你说这事儿,让我想起了我还在镇上当老师那会儿。哪一年来着?反正我还很年轻,刚上班儿没几年。一天晚上,一帮学生砸我家门……”
自从认识老张起,这事儿,他提了不下十次。每一次,义愤填膺的说完,就会低下头,让瞎老刘摸一摸自己后颈的勒痕。据他说,这是因为脖子上挂了门槛儿。
往事如烟,湮没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后人如同瞎子,再也看不到那些过往。只能靠着只言片语的记载,辨不清真真假假,理不清恩怨情仇。
最可悲的是,瞎老刘知道自己是瞎子,很多人却不知道自己是瞎子。
过了月余,瞎老刘一如既往的来到这片绿化带,却不见了老张。
有相熟的,告诉瞎老刘,“老张死啦。”
据说,老张是脑溢血死的。临死前,还让人瞅一瞅他后颈上的勒痕,愤怒的讲述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老张死了,瞎老刘感觉自己又成了聋子。再也听不到了老张的絮絮叨叨。隐约间,听到了哑妻的“阿巴阿巴”的声音。夫妻多年,瞎老刘知道这不变的音节里,充斥着哑妻的不满。大概是跟人打牌算错了帐吧。老年人总是健忘的,时常算错了帐。
可惜,哑妻说不出话,也没有人会去研究哑妻到底想说些什么。大多时候,只能忍气吞声的作罢。
瞎老刘起身,走向哑妻,拉起她离开。
回到家,关上门。
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钟夏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正是酷暑时节。钟夏说已经买了票,准备回家。瞎老刘很高兴,询问了具体到家的时间,好让哑妻准备饭菜。
电话里,又听到了李若兰的吵吵嚷嚷。瞎老刘脸上洋溢着笑容。挂了电话,瞎老刘对哑妻说道,“真想喝杯喜酒啊。”
哑妻笑着,按住了瞎老刘的手背。
瞎老刘反手抓着哑妻的手,想起了一句浪漫的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