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只是闭目养神那么简单,看她们同步地颤抖,出汗或是露出笑容,像是某种仪式。
单方面的完全精神链接就是这样,把人的一切开放给他人,听起来没什么不对,却让人毛骨悚然。
好吧,对黄金时代而言,这确实有些恐怖,只是生存压力还是对时间与精神敏感程度的坐标曲线产生了些许影响。
“好好配合。”我回头看看身后的队员,席卷而来的狂风并不能阻止我用眼神和他人的交流。
他们是人吗?曾经是吧,虽然我觉得现在也没什么区别,换了一副身体,可是仍然是同种生理结构,记忆没有变化,习惯动作也没有变化,能有什么影响呢?
“是。”
不过露西亚那样的面无表情,和她的长相实在不太匹配——或许眼睛除外。
“你呢?”我看像卡列尼娜。
“当然。”她用力的点头,发型在狂风中却并不散乱。
那他们还留着头发做什么呢?照顾人类的审美?或是让他们更快习惯自己的新身体?不至于产生太大落差?
“准备登陆,开始降低高度。”机舱一角的广播伴随着一声蜂鸣突然响起。
我仍旧撑着上门框,把一部分身体弹出舱外,瞭望着目标的方向,理所应当地什么都看不见,和刚进入平流层时的舷窗中看出去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阳光下的滚滚涛洋。
现在的高度,应该和客机差不多吧,那为什么开启舱门呢?我确实想不通,这样面对面地用无线电交流,仿佛低头族。
前方的云墙中不时有电光闪现,那形状和海啸的浪尖别无二致,我们仿佛就要直接撞上去的刹那,舱外拥入巨量雨水。
队员们早已做好了准备,我当然也不例外。
可能提前开启舱门是为了适应外部环境,不会出现刚下飞机就被吹成傻子的情况吧,我不禁暗笑。
“您有什么发现吗?”丽芙的声音很有辨识度,那并不像是会出现在这个年代的声音。
“啊,没什么。”我指了指面罩上不断滑落的水滴,“有些感慨而已。”
其实我看得出她还想继续追问,却只是微笑以回应,还真是善解人意。
“天气对你的行动影响大吗?”我望向卡列尼娜。
“没事!”她在无线电中用力喊道,随后夸张地摇头。
好吧,可能她对外部环境影响的认知和我们有些偏差。
剧烈地震颤接连不断,台风天气风切变频繁,气流不稳定,降落应该是不太可能了。
“做好跳伞准备。”我说着,操纵起手腕上的战斗服设定器。
“完毕。”
“是。”
“好了。”
“完成。”
“做好最坏打算。”我看着隐隐露出痕迹的龙门吊。
洋山一直运行着,从那里涌出的物资援助从比斯开湾到格陵兰岛的战斗,然后自行崩溃了。
当时我早已冬眠,我确实没想到,为什么还要坚持使用自动化机械,或许是人们对自己的防火墙技术有自信,同时已经无法承担用人工去替代如此巨大工作量和工作效率的成本了吧,毕竟当时的西部防线压力陡增。
但说真的,我事实上不认为这次任务还有什么意义,毕竟整个赤塔-喀什-瓜达尔港防线崩溃之后,中原大地并没有什么南北方向的天险能挡住从青藏高原汹涌而下的机械大军。
精神,终究难以战胜肉体,至少在我们的宇宙规则下,事实就是如此。
但我还是接下了这次敢死般的任务,帮助我的故乡,上海,那毫无故乡感的地方,燃烧最后一份力量。
当然,我还是留有后手的。
“卡列尼娜。”我切换到私人通讯频道,“等会儿你别跟过来......”
“什么?”
“听我说完。”我不禁扶额,“这次任务的压力太大了,这单隔离装置根本不够用,把我们放下你立刻回去把赫拉克利特拿上。”
“你......”
“我的生命,就交给你了。”我冲她笑了笑。
她似乎并不知道如何应对这场面,但还是能理解我的意思,我会和灰鸦一同落地。
“为什么?”她显得有些呆滞。
“这样的天气,我不可能让飞行员冒着风险带着我盘旋。”我尽可能把声音放小,“我实地指挥,服从命令。”
“好......”她仍旧处在半梦半醒状态中。
我摇了摇头,随后切换到公用频道:“飞行员同志,等会儿我也下地面,你带着这个工程部队的再飞一趟,她会带上一个强化版的压缩装置。”
“原计划呢?”
“天气太过恶劣了,”我对着欲言又止的灰鸦三人摇摇头,“否则我们都可能完蛋。”
“那么接应时间照旧?”
“当然。”我冲着他们摆摆手,笑了笑,同时和飞行员对话着,“如有必要,我们也会呼救的。”
“是。”
“感谢。”
“这是我的职责。”
“好了孩子们。”我看向雨帘中朝堤岸边我们所在的方向汹涌而来的红色光带——那是超大功率的高效运输机器人,如今成为了不断冲击东海大桥桥头防线的红色潮涌,如果不是洋山港尚未完全撤离的巨量物资,东海大桥可能会成为夕阳下没有残雪的断桥凄景吧。
“它们无法全身浸水,天气对我们其实有利。”我喊道,“准备降落吧。”
“是!”
飞行员的技术很不错,毕竟构造体小队都是稀缺资源,不可随意牺牲,所以尽管上级同意了我的一意孤行,却还是配备了全程呼叫撤离的权限——“赢了最好,但别把自己搭进去,活着就有希望。”
我当然不会把自己搭进去,我还要和卡列尼娜表白呢,她不知所措的表情我很期待啊。
当然,如果把这计划说出来就显得有些怪异了,因此我只是暗下决心。
“走!”我纵身一跃,跳上不知名的破损混凝土屋顶,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某种宿舍建筑。
回头看看一只手放在舱门上的卡列尼娜,我冲她笑了笑。
我想她应该看到了,因为她把头扭向一边,却仍旧探出身子。
或许她正瞟向这里呢?
示意全封闭引擎旋翼机离开后,立刻跟着里的引导前往底层。
“等等。”我停下脚步。
“嗯?”其他三人也停下脚步。
“先搜索幸存者,”我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大脑开始运转,“宿舍区自动化机械较少,如果有幸存者,他们显然无法联系外界,这是我们的职责。”
三人互相看了看,随后接上了我的精神链接,分头朝不同的楼层跑去。
我的视野中出现了重叠的走廊画面,这情况最让我头疼,三人在不同楼层的走廊上朝同一个方向跑动,场面太过相似,我几乎无法分辨重影属于谁。
好在这并没有持续很多时间,很快,第一个宿舍门被里开启了,我不用问到味道都能想象出其中扑面而来的腐臭。
“收队,这里已经被扫荡过了,”我下令,“我们直接接战,准备好隔离装置。”
“是。”
三人很快跟上了我下楼的步伐,此时被飞机上发出的电磁波吸引而来的机械不断出现在一路之隔的集装箱阵列中。
这么快,我在心里想着,还好收手及时,这应该算作一次指挥失误了。
隔离装置启动的一瞬间,圆盘形的机械从地面、一层、二层、顶层集装箱上冲向路面,随后动作慢了下来,似乎有些厌恶这发出能与帕弥什波段相消的东西,却因为四周除了我们之外就只有东海大桥上坚不可摧的防线,而抵制不住有机体和构造体逆元装置的芬芳,每一个都如同匍匐的猎豹,组合起来更像是一群豺狼,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一拥而上。
“开火。”我下令道,同时闭上双眼,那并不是我对队员信任的证明,而是我对自身能力的证明,我可以通过队员的眼睛看到自己。
我以自己为诱饵,借助隔离装置的影响缓慢推进着,不断有从中间断开一个截面的圆盘形机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只是在雨中稳步前进,朝着情报中的机械自我复制源头走去,每一步迈出后溅起的水花中,都流淌着饱含帕弥什的电解液,无数的机械在我身旁碎裂、被劈开或是爆开,就在这另一场雨中,三人都面无表情地战斗,只是一路上势如破竹地朝西南方向移动,百余座龙门吊仍旧屹立,其中几座已经坍塌,巨大的泊位空空如也,只有一艘货轮的残骸,那残骸令人有些不安——它的船首和中段已经冲上了陆地,推进器离开了水面悬空在岸边。
看来这里有大家伙。
我想了想,在脑中继续着战斗,同时做出战术决定,借助集装箱群继续推进。
“呼叫南汇总站,呼叫南汇总站。”
该死,为什么这年代的通信还会受天气影响?
“架设完毕。”里汇报道,“以此为据点继续推进。”
我继续在脑中修正着所有人的动作,帮里看到了没有注意到的目标,帮露西亚用脚跟发力,帮丽芙让动作更好看些。
一切都是如此轻松,四周的集装箱渐渐多了起来。
等等,刚刚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
我转过头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
赛琳娜看着这记忆,旁观者的视角别限制在她记忆所覆盖到的场景内,再往外,一切就会变得模糊虚幻。
她看着她在雨中摘下面罩,随后披头散发地稳步前行,无数零件飞溅而出也没伤到她分毫。
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因为她正同时看着四个视角,灰鸦就像她的刀刃,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挥刀、上挑并劈砍,随后斩首。
她的脑中几乎立刻就有了旋律,那是她最近学得颇为深入的,东方的语言。
明媚的沙滩与旖旎的风光,是我所畏惧,阴暗的雨林和雷雨中的巨浪,是我所向往;
在海风吹拂的礁石上,与海鸟为伴时,发言的是白浪;
他们热烈地邀请着长眠的珊瑚,一起热烈地舞蹈一场,回到属于生命的海洋中,成为微不足道却崭新的希望;
而沉寂的岿然不动的墓葬只是看着,它们自以为是地守望;而取笑它们无知真正的永生者,正是它眼前的海洋;
它们却视而不见,骄傲的昂首挺立,我恍然大悟,因为它们已经凋亡;
对完成品的狂热追求无助于更深的理解,对生命的狂热追求逃不开最终的死亡;
我无法给出一个完满的结局,因为我无法窥视他们的思想;我们就此别过,因为突然袭来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