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熏露出最纯真的笑颜。
如果没有死，他今年应该十五岁。和我一样升入大学。他是神童，虽然年龄很小，却和我是同级生。
他没有老成的姿态。动作之中还有一份稚气，他蹦跳到离我一米远的距离。他不为夺走我的一只眼睛而抱歉，哪怕掉落的眼球落在他的脚边。
因为他又给予了我，仿佛剥夺就是为了给予。
他枕在我的膝盖上，冲我说道：“现在你知道该看谁了。”
我的视野明晰，映出了他的脸，犹如精细雕琢的美丽脸孔，却让我的每个毛孔都感受到恐惧。而我也不敢看向别的地方。
“为什么一直这么对我？甚至夺走了学姐……啊！”
我才刚说开口，就被他捏碎了肩胛骨。
他只是抬手向我挥动了一下，犹如纠正孩子左手吃饭的父母。
痛楚再次向我袭来，我的左肩仿佛被车子碾过，直到他再次用手抚过，我的左肩恢复如。
“为什么一直惹我生气。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提她。都是因为你，我才讨厌她！因为你想不起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到底是谁！”
他是苏熏，是导致学姐死亡的始作俑者……除了苏熏，他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他绝不是那个被我亲手埋葬的死婴。我记得当时用手挖掘泥土的感觉。非常湿润的泥土，渗入了我的指甲里，土腥气和血腥气混在一起。我感到有点恶心，可是我不能停下来。
终于我挖了一个能够放下死婴的土坑，在我把他从医疗垃圾箱里捡出来时，我听到了啼哭声……
死去的孩子不会哭，哭泣的是另一个孩子。
那么他是……
“你想起我了吗？”
是一个医疗垃圾纸箱里的孩子，和子墨放在一起。
一个保温杯那么大。通过引产方式流下来的婴儿，呼吸太微弱几乎感觉不到。谁也没注意他已经能够自主呼吸，只把他当成垃圾扔进医疗垃圾箱。
真可怜啊。
我把他抱了出来，放在水龙头下洗干净，他很乖，甚至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然后我将他重新放回了医院门口。
我不记得那孩子的眉眼，还没有完全长开，脸上还很肿，我想不出那孩子长大后会是什么样。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就像噩梦，我记得我想记得的，却忘了最关键的一部分。
“你是那个孩子……”
苏熏紫色的眼睛里有了更鲜活的色彩，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说道：“没错！我就是那该死的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被生下来吗？我是母亲被**后怀上的孩子。母亲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但是想要指认对方，前期的证据样本都不够。她要从我身上提取DNA，所以等到我长成型的状态才将我生下。他们甚至都没有确认我活没活，只是从我身上拽了一块皮，就将我扔进了医疗垃圾箱。”
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氛围之中，根本感受不到这些。可是苏熏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不停地往下说，还不时地手舞足蹈。
他压抑太久了，就是等待这一刻。
“你知道吗？孩子刚生下来的时间，感觉是非常敏锐的，我看到他们拿到了我，刮下了我，扔掉了我。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被扔在满是血、脐带、羊水、粘液的地方，简直就要窒息了。可是窒息不足以让我害怕，真正让我恐惧的是静默，我刚出生时周围很吵，他们拼命在叫喊，可谁也不肯看我。等到只有我一个人时，我又要死了。浑身上下都是脏东西，甚至都没人帮我冲洗一下。我也晕倒在母亲的羊水和血浆里，身上还盖着一个比我大的肉块……”
“那是我弟弟子墨……”
“额，对不起。我收回前言。身上还盖着另外一个婴儿。我真的是快要累死了。出生就要死亡，还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事情吗？但是你来了，你把我抱了出来，给我洗净了身体。给了我生的希望，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果然是那孩子。我忘记的那个孩子。他让我在子墨死后，又重新燃起希望。
现在的我能够理解苏熏为何执着于我。
“你为什么恨我？”
“不不不不，我是爱你的。你应该记得我的，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给予我生的权利。如果你想要，就算是让我付出生命也无所谓。但是你怎么能为了她疏远我？”
苏熏的手直直向着学姐的脑袋劈去。学姐的头变成了两截。掉下去的那半，连着头发在地上滚动着，往远离我的方向。
她没有像我一样，撕心裂肺地大叫，反而嘴角浮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她的小痣旁边有了一点点的血点，看起来触目惊心，美得惊人。
她在渴求痛楚，就像学姐刚刚死去时的我一样。
剩下的小半张脸上没有她的眼睛，只是半个美丽的头颅，她一定是失去了思考中枢，否则怎么会重复地展现微笑。
明明是神的子宫制造出的学姐，可我的心还是感觉好痛。
她的记忆停留在很久之前，她只有按照学姐思考模式制造出的人偶……
可是她记得我，也能感觉到我们共度的美好时光。
在她眼中，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难道通过神的子宫，她的意识已经被苏熏污染，她不再是我认识的学姐了。
身体上已经没有痛楚，大脑却因为思考传来了拉锯一般的疼痛。
从我被苏熏拉进来，一切就不对劲。
难道现在的我们还是意识状态？我感觉身体刚刚被苏熏从旦夕镇拉进来，但我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说不定已经过去很久，我只是不记得之间发生的事了。
我的肉体真的还存在吗？我仅能确认的是意识还存在。
如果真是如此，我为什么会感到锥心的疼痛。刚才眼睛被毁的瞬间，仿佛什么东西冲击进了我的身体，就像黑色的丝线刺进了我的眼球，它们摧毁了它又重塑了它。
我是猎尸者，身体里当然存在变异细胞，可我是有异能的加强型，变异细胞不显现。
苏熏掌握了钥匙，如果是他，就算调动我的变异细胞，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我们，也可以瞬间让我们复原。
他对我有扭曲的恨意，并将这恨意全都体现学姐身上。
“不要再折磨学姐了，干脆直接拷问我……”
可是苏熏接下来的话，继续将我的内心摧毁。
“你真的清楚陈默默是怎样一个女人吗？她的笑颜、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全都是你虚构出来的。”
什么啊。只是因为讨厌学姐，为什么要编排这种谎言。学姐是第一个主动跟我说话的人，长得漂亮，功课也好，在学校有成群的追求者，爱运动，也很努力，为了能够在排球比赛上夺冠，每次都一大早起来练习……
我在心里反驳，可渐渐的感觉不对。
这些都好普通……任何一个受欢迎的人不都是这样吗？我为何会如此迷恋学姐……
因为苏熏带着人排斥我，其他同学为了自保也远离我，只有学姐愿意帮助我。一直到最后她也想帮助我……
“错了！”
苏熏就像知道我心想一样。
“是陈默默找到了我，让我对你围阻堵截。然后她再对你温柔，这样你就再也离不开她了！”
“怎么可能？这对学姐有什么好处？”
“她想要一条听话的小狗，把小狗从狗窝里抱出来，它还会想回去，可如果别的狗都在咬它，它就会感谢救它走的人。”
这种比喻将我的尊严踩在脚底下，但是我却舌头打结。一些从前看起来矛盾的事情，这么串起来却很顺畅。可我还是不想相信……一定是他瞎说的，我要找出漏洞……
“学姐为什么求你帮忙，而不是其他人。”
“因为陈默默是个讨厌鬼。她想维持人前的形象，不想让人知道她阴暗的想法。尤其是还有一个陈敦敦，做她的跟屁虫。她只能来求我，毕竟我们之前就有了合作的机会。”
苏熏眨眨眼睛，仿佛接下来的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只有我才会理解你，心疼你，因为我们的生命从最开始就是相连的。你看看这里到底是哪？”
周围的场景再次变化，我和他来到了学校后山。
晚上了，小动物都睡着了。只有一个小孩子在用一把小铲子在铲土。
他头上有晶亮的汗水，可他的表情却有一点兴奋。
这是我！是我在埋葬那孩子时的表情。
我当时是如此的开心吗？明明我的心中溢满了悲伤。
不不！我是为了救下另外一个孩子而开心。
可是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的脸上确实有着几近愉悦表情。幸好是在夜晚，粘稠的，黑色的，将一切都染上颜色。
“这就是我出生时的场景，虽然恶心但我很开心。你救下了我，让我有了生的机会。”
他也看到了。我忽然能够理解苏熏对人类的厌恶之情，只是因为欲望，就让他身处险境。对于他来说，人类基本是其他的物种，是他的敌人，不是供他同情或者相信的对象。
那么小的孩子，被扔在充斥医疗垃圾的盒子里。我抱起他，洗净了他身上的污垢，脱下外套，将他放进去。这就是他的襁褓啊。
当我把他放在医院门口时，我再一次笑了。至少有一个孩子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