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第二区悬空城曼斯科,28号暂住区内的某公寓楼,一户人家灯火通明。

所谓暂住区,是专门为从事保障事务的下层居民划出来的居所。

司机、服务员等从业人员属于四等公民,理应居住于第四区,但为了满足上级公民需要,政府特批在上层工作的人可以携一定数量的家属暂住工作场所附近,但其享有的公民权利相较于真正的上级公民有诸多限制,很多公共场所他们也无权进入。

尽管如此,居住在暂住区仍是许多下层公民的梦想,毕竟上层悬空城干净的环境,怎么也比下层那些被工业废弃染黑的老旧街道赏心悦目。

此时,已接近午夜,暂住区的居民们大都早早休息了,不然难以承担明日里繁重的工作。

然而亮灯的这一家,非但没有就寝,屋里反而显得有些热闹。女主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厨房研究食谱,虎背熊腰的男主人则陪着四五岁的小女儿在客厅玩耍。

“我看看,鸡蛋五个,搅匀,加入适量白糖……”

女主人念着食谱上的内容,小心地把准备好的鸡蛋打进碗里。相隔不足十米,黑发的小女孩高举双手,兴奋地喊道:“爸爸爸爸,举高高!”

“好嘞!”

男主人一把捞起女孩,高高举过头顶,一米九的身高加一米的臂长,让小女孩的头几乎顶到了天花板;后者一点也不害怕,咯咯笑得贼开心,与父亲一样的赤色双眸眯成了两道月牙。

“小心点啊,你俩。”

女主人担心地朝客厅瞟了一眼,自言自语似的小声抱怨道。不料男主人竟听得清清楚楚,头也不回地秒答:“放心吧亲爱的,我看孩子可在行啦!”

女主人用筷子把鸡蛋搅碎,嘟着嘴说:“就是因为你我才不放心啊。”

她用小指翻了下食谱,又仔细琢磨起来。

另一边,女孩沿着男主人粗壮的胳膊爬下来,小猴子一样灵巧地骑到他的脖子上,双手死死抓住他的头发:“骑大马!骑大马!”

“好好好,小祖宗你轻点儿。”

女孩惊人的手劲揪得男主人连连讨饶。他抓住女孩胖嘟嘟的小脚丫:“抓稳喽!汪汪汪汪汪!”

男主人小跑起来,这让本就狭小的客厅显得更加拥挤,几乎两三步就得换个方向,但这一大一小玩得乐此不疲。

“马是这么叫的吗?”女主人忍俊不禁地吐槽,“古代人真有意思,竟然会骑在别的动物身上。不过马是四条腿走路的吧?”

男主人突然蹦跳起来,假装要把背上的女孩甩下来:“大马受惊啦!嗷!嗷!嗷呜!”

女孩尖叫一声,却笑得更欢了,死死抱住男主人的头。一时间客厅里噼里啪啦乱成一团,不用看就知道有多“惨烈”。

女主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说:“你们啊,注意点,这都几点了,还想像上次满月一样被邻居举报……”

只听“咚”的一声,女孩的笑声戛然而止。女主人尖叫一声“伢伢”!丢下碗筷飞奔至餐厅。只见男主人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抓着女孩的腿,女孩却向后仰倒下去,连衣裙垂下来盖住她的脸,露出粉色的小熊内裤。

“我就知道你看孩子准出事!”

女主人气氛地推了男主人一把,将孩子夺过来平放在沙发上。女孩翻着白眼,一点意识都没有,着实把女主人吓坏了。

男主人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呃,小意外,撞到门框啦。问题不大,过会儿就好了。”

“你究竟用了多大劲啊!”

女主人急得泪眼朦胧,又是掐人中,又是心肺复苏,却手忙脚乱地总也做不好。男主人反倒一点都不着急,嬉皮笑脸地拍拍妻子的肩膀:“安啦,今天是满月,只要我不把她的头撞碎,就一点问题都不会有,放心吧。”

女主人一把甩开丈夫的手:“哪有父亲会说出‘把女儿的头撞碎‘这种话的啊!你到底爱不爱我们娘俩!”

“当然爱啦……”

“那你为什么要给女儿起名叫犬山狂牙啊!这是女孩子的名字吗?你让她将来怎么嫁人!”

“狂牙怎么了,挺好听的嘛,我们家都这么取名,再说叫狂三的女孩子也不是没有。孩子都五岁了,你还在意这事儿,唉。”男主人低下头,小声哔哔。

“还敢顶嘴!坐下!咱们好好唠唠!”

女主人朝地上一指,男主人便委屈巴巴跪坐在沙发前。跪坐的男主人几乎和小巧的女主人一样高,场面看上去有些滑稽。

“说实话,亲爱的,我觉得你带孩子的方式有一点点问题。幼儿园的老师也向我反应过这件事,你竟然跟她说是东岛传统?我也是东岛后裔,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咳咳,东岛,犬山家传统。省略几个字而已嘛。”

“你们家的传统就是鼓励孩子见谁咬谁啊?!”

“磨牙期嘛,想咬东西很正常。我买的磨牙棒呢?你没给她装进书包里?”

“还好意思提磨牙棒!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给她带上的!现在全班小朋友都说咱家伢伢是个怪胎!”

女主人顺手操起桌上的报纸,卷成纸筒狠狠地k到男主人头上。男主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依旧嬉皮笑脸地说:“他们那是嫉妒而已啦。咱们伢伢现在已经能把学前班的大孩子按着打喽,谁都不敢欺负她和她的伙伴,只能在背后造谣。”

“问题就在这!你老是教她什么事都靠暴力解决,还带她做那些危险的游戏,这样下去伢伢迟早会变成不良少女的!”

“唉,订正,我可没这么教她,”男主人举起一只手反驳道,“我告诉她,有人要用拳头破坏你重要的东西时要用拳头打回去,其他时候用嘴。”

“所以她就把幼儿园所有的小朋友和老师都咬了一遍?”

“诶,怎么又说回来了哈哈。小孩子嘛,理解不太到位,回头我再跟她聊聊。咱们做大人的反应也不用太大,等她再大点懂事了就好了。相信我,伢伢长得很快的。”

“可是,可是她昨天把同学的宠物狗给咬了你知道吗?”女主人崩溃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哦哦?最后谁赢了?”

见女主人翻起白眼,男主人便收敛起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咳咳,这件事我也听说了。那家孩子擅自把大型犬领到幼儿园炫耀,还差点咬伤其他同学,咱们伢伢是见义勇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遛狗不栓绳,等于狗遛人。况且狗这种东西天生仇视咱家人,我相信是对方先动的嘴。”

“你教她躲着点不行吗?你想想,能在悬空城养宠物消遣的,哪个不是家里有点背景?你一个破健身教练,我家里也历代都是四等人,咱们惹不起啊。”

“她要是躲起来了,其他小朋友就要被咬啦。我觉得咱伢伢做得没错。”男主人此时竟变得固执起来。

女主人抹起了眼泪:“他们怎么样关咱什么事!答应我,你和伢伢都不要乱逞英雄了好吗?我只要咱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求求你了……”

男主人局促地搓着手,轻轻把妻子揽进怀中,安慰道:“抱歉,这些年让你操心了。因为我们受的伤可以很快愈合,所以才总是去替别人承受伤害。其他孩子觉得伢伢是怪物,其实伢伢是他们的守护者呢,总有一天他们会感激伢伢的,伢伢也一定会为此感到骄傲,而我——”

他用力将妻子抱紧,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我会保护你们娘俩。”

“尽吹牛。”女主人轻轻揩干眼泪。

沙发上的女孩一蹬腿,猛地坐了起来。她摸摸被撞到的额头,像是在回忆发生了什么,接着咧嘴一笑,向父亲深处双手:“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你看,我就说没事吧,”男主人得意地对妻子说,又向女孩招招手,“伢伢快过来,一起抱抱妈妈!”

“好耶~抱抱~”

女孩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飞扑抱住女主人大腿,亲昵地蹭来蹭去。女主人破涕为笑,扭了扭身子:“快放开啦,热死了。”

“不嘛不嘛,再抱五分钟。”男主人小狗一样撒着娇,女孩也有样学样。

“哈哈哈哈你们俩,讨厌死了。”

几分钟后,父女俩终于“释放”了女主人,让她可以继续自己的夜宵事业。没事干的两人很快又闹了起来,估计再有个三五分钟,楼下邻居就该上来砸门了。

没办法,毕竟满月,狼人一族精力和生命力最旺盛的时间。

对了,还有食欲。不然女主人也没必要大半夜倒腾甜点,明天一早还有工作呢。

为了阻止大型犬科动物拆家,女主人把丈夫叫到身边,让他去24小时便利店买点黄油回来。

男主人走后,小犬山总算安静了一点,不过仅仅过了一会儿,她就自娱自乐起来,一会儿在客厅满地打滚,一会儿又跑到阳台对着月亮嚎叫:

“啊呜啊呜呜呜呜~”

对面楼有几户陆陆续续亮起了灯,隐约有骂声传过来。女主人赶紧丢下手里的活,跑到阳台想把小犬山拽回屋里,没想到拉了一把却没拉动。

犬山出神地看着天上的月亮。第二区的城市护罩洁净得几乎肉眼难辨,完美地展现了月亮的本貌,因此曼斯科城还醒着的人,把那诡异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先是一枚红印点在皎月中央,接着就如同滴入水中的染料,红色慢慢洇开,颜色反而愈发加深,直到整个满月都变成血一般的赤红。

小犬山歪歪头,脑袋上噗地长出一对可爱的尖耳。她抖着耳朵,失望地指着月亮说:“妈妈,这是什么呀?月亮不香了。讨厌。讨厌这样。”

女主人茫然地摇摇头。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下意识朝漆黑的街道看了一眼,却并没有发现丈夫的身影,反而听到了一丝让人担忧的野兽吼声。

“伢伢,我们回屋,听话。”

她半推半哄地把小犬山塞回屋里,转身关上拉门,落锁。

手掌贴在玻璃门上,忧心忡忡地向外看去,女主人看到小区越来越多的住户亮起了灯——

与之一同亮起的,还有数个方向的火光。这座城市正在阵痛中逐渐苏醒。

[亲爱的,对不起,一定要平安回来……]

没人想到,黑暗和坠落,来得如此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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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犬山再次醒来,睁开眼,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情况没有任何改善,一时间年幼的她也弄不清楚,到底是周围太黑了还是自己失明了。

刚刚发生了什么?

屋里的灯一下子全灭,然后是隆隆的声响和失重感。狼人的体质竟然会在一天之内晕过去两次,刚才一定又是猛烈地撞到头了吧,可为什么呢?

她试着爬起来,发现自己被紧紧抱着。

这个柔软纤细的触感,是妈妈。

小犬山扯扯那条手臂上的袖子:“妈妈,妈妈?我们怎么了?”

母亲虚弱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伢伢,伢伢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别怕,安静躺一会儿,等爸爸回来好吗?”

“嗯。”小犬山听话地躺下去。

别看她平时总是精力过剩的样子,关键时刻还是很懂事的,这一直以来都是她的母亲引以为傲的一点。

只是,自己的衣服不知被什么弄湿了,有一股很浓的腥味,凉凉的黏黏的,不舒服。

小犬山换了几个姿势,最终决定忍耐一下。

地面很冰。

石头很硬。

小犬山虽然很困,但因为太想念自己软软的床而睡不着。

母亲呼吸的声音很浅,连小犬山都几乎听不见。很久没听到母亲说话了,小犬山忍不住又拉了拉那只袖子,问:“妈妈,你还在吗?”

母亲的声音有些嘶哑,许久才回答道:“妈妈在。妈妈累了,要先睡会儿,等爸爸回来再叫醒我,好吗?”

“嗯嗯,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抱住自己的手依依不舍地抚摸了两下自己软软的肚皮。

“爸爸,一定会回来的……”

母亲说完,便没了声息。

那是小犬山听到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的时间,小犬山一个人在黑暗和寂静中度过。外面偶尔会吵闹,地面偶尔会震动,可那都在很远的地方,不借助血统优势是察觉不到的。

似乎过了很久,小犬山睡了一觉又一觉,终于再也睡不着了。自己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妈妈什么时候才能起床做饭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小犬山感到了寒冷,身上妈妈的手臂也早已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凉刺骨。在一个地方躺太久,小犬山觉得岩石仿佛出现了一个自己形状的坑,自己马上就要和岩石融为一体了。

又过了数不清的时间,母亲的身上开始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像是以前买回来的廉价肉食。

记得吃了那些肉之后,小犬山闹了好几天肚子。想到闹肚子的难受劲,空腹的感觉似乎不是那么难熬了。

扛不住的时候,小犬山也尝试过不听妈妈的话跑出去,可是四周的石头实在太结实也太沉重,试了几次后她就放弃了,乖乖躺回原地,等爸爸回来。

因为没办法起身,所以小犬山尿了裤子。妈妈醒来后一定会大发雷霆吧,话说妈妈这一觉睡得也太久了。

口渴,极度的口渴。

小犬山开始后悔浪费了小便。现在的她,连想到牛排大餐的时候,嘴里都没有一滴口水出现。

[爸爸,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意识开始模糊,周围的黑暗变得朦胧起来。小犬山想哭,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无尽的思考中,她好像想通了什么,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已经不再期望妈妈醒来了。

她快要不再期望爸爸回家了。

弥留之际,她几乎罢工的感官隐约接受到一点信号。那是某种动物的吠叫声。

“嘿老伙计,冷静点,你发现了什么?嗨嗨,安静!见鬼,这条狗疯了吗?”

刨土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啪嗒一声,永恒的黑暗中透进了一丝光亮,搜救犬的狂吠也一下子清晰起来。

“你究竟在找什么啊。”

治安卫兵驱赶开搜救犬,俯下身子查看,小犬山的世界又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天啊,这里竟然埋着个孩子!月神在上!这都过去一周了吧!可我刚刚明明看见她动了!来人!快来人!!嘿笨狗,一会可不许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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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就是你说的那孩子?”

暂住区的废墟上,治安卫兵A看着治安卫兵B怀里那个病恹恹的小女孩,问道。

“嗯,”B回答,“你敢相信?一周时间,没有任何食物和水,她竟然活下来了,这比多少大人都要强!我给她喂完水才一会儿,她就恢复意识了,虽然还不能说话,但你看这眼睛!她在看你呢!”

A伸手在小犬山眼前晃了晃,确认她真的有反应后,才有点不服气地反驳道:“说不定她是最近才被埋进去的呢。那天晚上的灾难持续了好几天才控制住,还多亏了教会的部队。”

B摇了摇头,小心地掰开一点面包,泡了水送到小犬山嘴边:“我听说了,这个暂住区是最先遭到袭击的地点之一,后来那群怪物就几乎没在这边活动过,也就是说这女孩绝对被埋了一周了。“

“对了,还有个怪事,虽然这里因为出现强力幻魔——教会的人这么称呼那些怪物——而遭到严重破坏,但是人员伤亡非常少。有居民说看到一只巨大的狼和那些怪物打起来了。”

“就暂住区中心那具尸体?确实够大的。周围那些灰烬啥的是怪物死后留下的吧?从这个量来看,那头狼也太TM能打了。”

“我有点想不通,幻魔之间也会内斗的吗?那头狼,好像在……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恰当……好像在拼命保护人类一样。”

A从B的手里撕了一块面包,也蘸着水去喂小犬山。他疲惫地笑笑,叹息道:“你看看这个小区,它保护了些啥啊……哎呦!嘶——”

“怎么了?”

“这小东西咬我!”

“唉,你怎么把她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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