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把手伸向窗外,咒文便会迅速聚集起来形成一堵松散的墙壁;如果此时强行用力突破咒文之墙,便会有小小的火花迸射出来,越是抗拒火花越强烈,直至让越界者灰飞烟灭。
这就是天牢花大力气设下的结界。在天牢抵达奈落城之前,一直是由犬山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渡因,现在加上结界,他更是插翅难逃——
不过安渡因也压根没想过逃跑的事。布瑞茵刺穿他身体的时候,虽然没有要他的命,却把他的心当场碾成了一片死灰。
直到这时,负责体检的学者口中那句“百分之百的幻魔”才让安渡因有了一丝实感。
他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人,阴影才是幻魔,对方为了陷害自己,通过某些阴险的手段干扰了幻魔鉴定的结果。
直到安渡因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承受致命伤后快速修复、不留一点痕迹,他才意识到,阴影做的可不仅仅是让自己独立出去那么简单。
安渡因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两眼并没有焦点。平心而论,安塞尔给安排的临时牢房环境其实相当不错,松软的大床、精致的家具甚至连高雅的挂画都应有尽有,但安渡因只觉得这里像一座毫无希望的坟墓。
硬要说这里和真正的坟墓有什么区别的话,大概就是窗边趴着的那个家伙吧。
牢房地基高出地面半米,即使是犬山那样的身高,也只能从窗边冒出个脑袋——可她就是这样安静地趴在窗边,下巴枕在窗台上一动也不动,像是窥视主人的宠物狗,看久了莫名还挺萌的。
安渡因与她对视几秒,叹了口气说:“一天多了,你不累吗?放心,我已经没有逃跑的心情了。”
犬山固执地摇摇头:“贤者大人吩咐我盯着你。”
“我敢肯定他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安渡因苦笑一下,“话说回来,你的体质还真好,竟然能站这么久。”
犬山没有接话,用一双赤瞳死死盯着安渡因。就是这双眼睛,昨天让本就心绪不宁的安渡因做了一晚上噩梦。
沉默了一会儿,安渡因觉得无聊了,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魔导学的书籍来看。没想到这个时候,竟是犬山主动搭话了:“你的状态不太好。”
“如果你突然发现自己是只幻魔,现在落在教会手里,头上还莫名其妙顶了一桩杀人案,有半打炽天使凑到一起准备讨论要把你挂到火刑架上烤几成熟……相信我,你可能还不如我淡定。”安渡因看着书本,头也不抬地说。
“十六夜的朋友们……真不是你杀的?”
“我说不是,但没人相信——毕竟杀人放火才是一只幻魔应该做的嘛。”
“我相信你。”犬山一字一顿地说。
“哦?”安渡因好奇地放下书,“凭什么?”
“因为安雯信任你。”
噗嗤,安渡因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白痴啊,成天被人骗财骗色,要说看人的眼光她是真不行。”
顿了一顿,安渡因才喃喃道:“她,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单纯善良不是坏事,但放在现在这个糟糕的世界很难活下去。”
犬山稍稍有些不悦:“安雯学姐很聪明的,她能分辨……”
“事实是,她在我家住了那么多年,连自己房东到底是人是鬼都没分辨清楚。”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告诉她什么?‘你房东我当年把塔都搞得一团糟之后跑路了,现在整个第六区的异人包括你身上的症状都是哥的杰作’?她的心是得有多大才接受得了。”
“杰作……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难道血月真的是人祸?”
“别问,银面具会找你麻烦。没猜错的话,上层派下来的炽天使中至少有一个是月神之锋部队的吧,那种家伙你们最好永远不要接触。”
“我不怕。请将真相告诉我,我会转告安雯学姐。”
安渡因淡淡一笑便不再理会犬山,继续看自己的书去了。这下犬山可急了,双臂一撑攀上窗台,结界咒文在她脸上爆出小小的火花:
“她愿意将最糟糕的一面展示给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向她敞开心扉,不能相信她!!”
“敞开心扉。”
安渡因喃喃重复着最后几个字,嘴角微微扬起:“敞开谁的?”
“你啊!”
“我是谁?”
“你当然是……”
犬山突然哽住了。她发现自己竟无法定义面前这个男人。他是安度因,还是审判者?他是第六区的无证游医,还是曾犯下滔天大罪的教会叛徒?
这个人的身上充满了矛盾,细细想来,让人不禁疑惑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安渡因轻轻掀过一页,似是无心般对犬山说:“古籍上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艘大船,它已在海上航行了好多好多年。海上风高浪急,船体经常被风浪打坏,因此每年年底,船工都会对船只进行大规模维护,拆掉损坏的部分,用新的木板代替。”
“年复一年,大船依旧航行在海上,可是它上上下下的部件都已经被换了个遍。那么,现在这艘船还是当年那艘船吗?如果不是,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一艘新船的呢?”
犬山保持着双臂撑的姿势思考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说:“我认为它还是原来那艘船。零部件的变化并不会涉及到主体的变动,就像我把头发剪短也还是我一样。”
安渡因轻轻摇了摇头:“所谓主体只是一个人为界定的概念,任何整体都是部分的集合。如果部分改变了,主体是一定会发生变化的,只是有时人们没有察觉到而已。”
“你说的这些就是所谓的哲学吗?我不太懂。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犬山迷茫。
“那家伙,团灭露娜小队的真凶,他就是‘我’的一部分。十年前的血月之后,我就感觉他从‘我’中分离出来了,不过多数时候这具身体还是由现在和你说话的这个我主导。如果说我代表的是人格中忏悔、悲悯的一面,那他代表的就是偏执、愤怒以及无尽的复仇欲。本来应当由我来压制住那一人格的,可是他却在不知不觉间偷走了我的记忆、我的能力、我的身体。于是我就成了那艘船,虽然看上去还好端端的,实际上却只是个辨不清自我的怪物罢了。我无法告诉安雯这一切,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说罢,安渡因轻轻合上书,痛苦地用双手捂着脸,手背上因过于用力而爆起一根根血管。犬山本能地伸出手想安慰他,指尖却遭到了不小的电击,若是再深入一点就将触发结界的反击了。
“你不是怪物。怪物是不会痛苦的。”隔着半透明的咒文,犬山认真地对安渡因说。
“你不懂。”
“不,我懂的,”犬山偏过脸去,小声说,“其实我……”
“你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人类,对吧,”安渡因抢先替她说完,“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衣服腹部位置有个大洞,洞口破损处有血迹,但衣服下的皮肤完好无损。即使搬出塔都最好的医疗保障,也不可能让你有如此强的恢复能力,所以我猜你应该也是异人之类的,而且大概和狼有关吧。顺带一提,你人鱼线练得很漂亮。”
前半截的推论犬山正充满敬佩地听着呢,后面突然爆出一句X骚扰一般的发言,让她不禁一愣,接着脸就红起来了。
看来修女犬山狂牙还远没有适应安渡因跳脱的说话风格。
“我,我的血脉历史悠久,并非异人之类。但因为这血脉,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毕竟……”
她突然不说了,跳下窗台,用力在空气中嗅着。安渡因皱皱眉,没等发问,犬山便自言自语道:“有人来了。”
安渡因耸肩:“来就来呗,你是我的看守啊,而且还超尽责的,难道怕人发现?”
犬山用力摇摇头,嗖地跳进附近一丛灌木中,熟练得像只常在花坛里撒欢的大狗。
“这个气味,是安雯学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