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血月挂上天空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四小时过后,原本安宁祥和的城市已面目全非。房屋里横躺着新鲜的尸体,街道上肆虐着不知名的野兽,到处都是火光、哭嚎和鲜血。
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一架小型空艇正飞速逃离弗罗斯威亚,从城市护罩的裂口中驶入广阔天空。
空艇的驾驶者名叫杰克·伍兹,久居第二区的三等公民,是某家民营企业的保卫科主任。
现在的他,情况不容乐观。
左臂已经血肉模糊;右手虽然没受伤,却生出了浓密的黑色毛发,手指也正在向猫科动物的方向转化,几乎已经握不住操纵杆。
四小时过去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还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原本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货物交接。遗迹盗掘者将巨塔内部出土的文物送来,杰克所属的公司将其卖掉——如此简单的交易,杰克已经做了几百单,除了提防一些准备黑吃黑的盗掘者和钓鱼执法的治安官,其他没有任何需要操心的。
然而这一次,一切都乱套了。
先是天空中的满月变得血红,紧接着盗掘者的头目化身为怪物,开始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以为是陷阱的杰克连忙组织反击,却发现连自己的手下都开始变异了,之后轮到自己……
死了十几人,交易地点的事总算是平息下来了,可灾难才刚刚开始。
整座城市已经被怪物的海洋所淹没,还有无数奔逃的市民正在转化为怪物。杰克冒死杀回公司总部,却发现这里也已沦陷,幸存的手下全部死于途中的乱斗,杰克本人匆匆搜刮了一些武器物资便开始向城外逃。
他的背包里装着三天的食物和水、足够歼灭一支连队的弹药和爆炸物,以及一块记录晶石。那晶石,是杰克经过办公室时从座机上拆下来的,显示屏上提示有四段来自妻子的语音留言。杰克自觉不是个顾家的人,可这时,他却突然担心起家人来,鬼使神差地就将那颗除了压沉毫无作用的晶石带上了。
回到接头地点,他正赶上盗掘者的余党修好空艇准备逃离。鉴于那些人不太愿意接纳自己,杰克浪费了一点弹药去说服他们,终于得以一个人登艇起飞。
不知名的生物朝天空胡乱发射着光波,好好的城市护罩已经千疮百孔;城市内外气压差造就了强对流,温暖空气迅速流失,不久后高空冷风又从裂缝处狂涌进来,近一些的地方都凝结了一层白霜。
城市彻底瘫痪,空港、升降梯都已无法使用,这些被轰炸出的裂缝成了杰克唯一的逃生通道。
幸运的是,盗掘者的空艇进行过精密的改装,足以抵御裂缝处的强冷气流。冲破气流带、启动除霜模块重拾视野后,更加绝望的一幕呈现在杰克面前——
不止弗罗斯威亚,整个塔都都已被血月的灾难所吞没。目之所及,所有的悬空城内都是火光冲天,甚至有一座第三阶层的城市像是失去了动力,冒着浓烟俯冲下去,至第四区的高度才堪堪停下。
城里有位英雄阻止了坠城惨剧吗?他到底是拯救了数十万人的生命,还是延长了他们的痛苦呢?
杰克脑子里很乱。他明明知道刚才坠落的城市不是妻女居住的那座,心头的担心反而更加强烈了。他用受伤的左手从包里摸出记录晶石,粗暴地塞进空艇的播放器内。
第一段留言的时间是下午四时三十分,当时的杰克正在开会,领取今晚接收盗掘文物的任务。录音开头是一阵短暂的杂音,家中的有线式通讯器就这老毛病,得拍几下才能好;杰克总想换一个新的座机,但妻子一直舍不得——毕竟,以第三区家庭的经济条件来说,能够拥有一部座机已经是相当奢侈了,即使这家的男主人在第二区任职也不会阔绰多少。
噗噗两声拍击之后,妻子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
“亲爱的,你还在忙吗?但愿你还记得今晚温妮的生日会。她的朋友们七点到,你可以稍微晚回来些,最好能带些上次那种高级点心——我问过了,那种点心只有第二区以上才卖,你拜托一下有二等公民权限的同事帮忙买一下好了,为了温妮开心嘛。就这样,路上小心。”
一段录音结束,杰克轻轻叹了口气。他完全忘了点心的事,并且忙得连回复妻子的时间都没有。
以今晚的情况,就算买到了点心,它也该在这场混乱中被糟蹋掉了;再退一步,就算今晚没出这事,等自己带着点心赶回家中,温妮也早睡了,自己只能面对妻子的埋怨与无休止的争吵。
杰克驾驶飞艇往家所在的城市飞去。他不确定现在那座悬空城是否还停留在正确的轨道上,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找,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
又是熟悉的杂音,第二段录音开始了,时间是晚上七时二十分:
“亲爱的,你出发了吗?温妮的朋友已经到了,我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不过咱们害羞的女儿能交到这么多朋友,真令人开心。我给温妮准备了一双漂亮的新鞋,不过她向我许愿要一只卡塔塔斑猫——真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那种联邦宠物的,但是中下层悬空城里不让养宠物的吧?但愿这孩子能忘记猫的事,不然一会儿就只有你能让她安静下来了。”
欢乐温馨的场面在眼前展开,与残酷的现实形成鲜明对比,让人流连。杰克还想听妻子说两句,她却已经结束了留言。
如杰克所料,悬空城已经不在它平常的轨道上了,它平常悬浮的位置有两座其他的悬空城撞在一起,城市边缘粉碎,护罩完全崩溃,却还奇迹般地没有坠毁——只是城市中的活人不知道还剩几个。
杰克深呼吸,播放起第三段录音。这一次,杂音持续的时间要比刚才长好多。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整,温妮已经睡下了,她果然还记得猫的事,对我发了脾气,我不小心摔碎了几个盘子,生日会最后……不太完美。”
妻子突然不说了。她沉默了许久,要不是通讯器又出现了该死的杂音,杰克还以为这段录音已经结束了。
“我一整晚都没有看到你,也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你们父女俩都像猫一样,独来独往,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家对你们来说只是个暂时容身的领地。杰克,我已经受够了每天替你担惊受怕、每天独自撑起一个家;我觉得咱们的家庭出了一点问题,咱们需要谈一谈。”
妻子再次沉默,但这次只持续了几秒:“不要用‘你要养家‘之类的借口敷衍我,我很累。收到留言后,今晚你回来好吗?不管多晚,我等你。”
话音刚落,录音就结束了,对方切得非常干脆。
杰克心如刀割。他清楚自己这些年亏欠了妻女很多,自从温妮出生,自己几乎就没在家里待过,女儿的性格越来越孤僻自己也无从干涉。偶尔的几次回家时,他常听见邻居嚼舌根,说他丢下家庭,独自在上层享福……
而真正的原因是,无论这份上层的工作多么忙碌、多么辛苦,杰克都不能放弃它,哪怕要为此放弃整个家庭——因为他是一个除了精通杀人、一无是处的失败男人。
一团黑影突然出现在空艇前方,杰克猛的将操纵杆拉到底,这才没有撞上去。
那是一座月神像,曾矗立在某座悬空城中央。杰克对它无比熟悉,因为它就立在自己家门外百米远的地方,一开门就能看见。
不知不觉中,杰克竟然已经驶入一座悬空城,但因为周围一点灯光都没有,他都没有发现。
周围一片死寂,和其他处于混乱中的悬空城简直是两个极端。血月静静地洒下光辉,却诡异地无法照亮大地,一切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仿佛连光芒都被悄无声息地吞噬进去。
杰克将空艇停在女神像脚边,用颤抖的手,最后一次按下了播放键。
最后一段留言,时间显示为凌晨1时20分,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
妻子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她甚至忘记了拍拍话筒清除杂音,因此整段录音都伴随着刺耳的白噪声。
“对不起,杰克,忘掉我今晚说的话吧。我大概已经撑不下去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我们以这种方式告别……”
妻子沉默了一会儿,杰克从白噪音中分辨出有什么野兽一类的东西在挠门的声音。
再开口时,妻子的声音有点哽咽。她吸了吸鼻子说道:“老实说,当年嫁给你时,我还觉得这场婚姻只是一次单纯的交易。在你将彩礼打到我爸账号上之前,我们甚至都没见过几面。但后来我发现,你其实,真的很不错。”
“当年你还没有那么忙的时候,你会带我去看云海,会帮我赶走找上门来的讨债人。温妮出生后,你竟然也会像我一样手忙脚乱地学着照顾她,最后弄得满身都是小温妮的口水……这一幕,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才不会相信是你做的呢。那时家里还不富裕,如果有记录仪的话,一定要把那场面拍下来才好。”
又是短暂的停顿,妻子深吸一口气说:“亲爱的杰克,如果你能在这场灾难中活下来,请救救我们的女儿,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她像街上的人一样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我相信你一定能把她变回来的。”
录音中,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不,听声音应该是被巨大的力量直接撞碎。妻子平静地说完最后一句:
“不要怨恨任何人,我死于天灾。”
野兽的咆哮盖过白噪声,接着是撕扯肉体的声音、血液喷溅的声音。不久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只剩若有若无的咀嚼声,但仪器显示录音还有很长一段——
一向节俭的她,再也没能亲手挂断通讯。
杰克任由录音继续咝咝啦啦地播放着。他往座椅里一躺,习惯性地抱起双臂,却没能像往常一样冷静地规划好下一步的行动。
眼前,全都是自己与妻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最初,自己只是个有些积蓄的下层雇佣兵,岳父则是个生意失败的小商人,正面临追债及身份降级的双重困境。
自己渴望一个三等公民的身份,而岳父需要资本东山再起。双方一拍即合,一桩婚姻就这样草草达成了。
自己爱她吗?杰克肯定一开始是不爱的。自己像无根的浮萍漂泊了半生,向来只为自己而活,随时准备在一场尽兴的宿醉后暴毙街头,完全没有“家”的概念。
他是暗夜里独来独往的黑豹。
然而不知何时起,自己开始越来越挂念那女人,小家伙出生后更是如此。多少次危急关头,自己本已放弃,却突然因为意识到某处还有人在等待而奋力一搏,最终逃出生天。
身手方面,杰克自认能赢过塔都绝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一些低程度的改造人;但感情方面,他却是意外的笨拙。
自己明明已经放不下那对母女,却又不知该如何靠近、如何去爱,只能一次次用生命去搏赏金,默默为她们提供愈发优越的物质条件。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事业愈发壮大,却也越来越忙。如今眼看着有机会住进第二区了,回头才发现,家人早已渐行渐远。
[我的一生,到底为了什么呢……]
杰克捂住脑袋,右手的异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加深,光滑浓密的黑色短毛已经覆盖到了肩膀的位置。他看看自己的双手,突然一拳砸在空艇控制台上,正在播放的录音戛然而止。他起身,将装满武器弹药的背包甩到肩上,大踏步走出空艇。
舱门旁,有样东西吸引了杰克的注意。
那是盗掘者原本定于今晚交接的货物,一个密封箱,上面还缠着粗大的链条。此时,一米见方的箱子正微微颤动,锁链哗啦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杰克小心地把手伸过去,铁链却“啪”地崩断了,箱盖飞起一米多砸到空艇顶部,又落下来摔得粉碎。赤红色的光芒从箱中涌出,杰克眯起眼睛,才发现箱中躺着的是一副造型古朴的爪,只要将手套进去就可以当做兵器使用。
[这难道是……铭器?正好。]
杰克面无表情地把爪戴在负伤的左臂上。那爪像是有意识一样,自动调整松紧,完美贴合杰克的手型,甚至连手臂上的伤都减轻了许多。
[我渴望鲜血。请让我为您,通告敌人的死亡。]
有个声音在杰克脑海中响起,诱惑着杰克去杀戮。而杰克只是轻蔑一笑,自言自语道:“要做什么,我说了算。”
他大踏步回到曾经的家,进入虚掩的房门,径直走向客厅。
房间里像是刚经历过一场风暴,家具东倒西歪,餐具碎片铺了一地,要是让爱干净的妻子看见,铁定当场晕过去。
客厅里没开灯,黑漆漆一片,杰克的眼睛却能看得清清楚楚。其实,即使不依赖异化后的猫眼,他也一眼就能发现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怪物,毕竟它那双灯泡一样的眼睛正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听到脚步声,那怪物警觉地转过身来,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吼。它的头完全就是温妮日思夜想的卡塔塔斑猫的样子,身体却近似人形,让人联想到穿着衣服的狼外婆——
那身衣服,正是温妮最喜欢的那套连衣裙;而它脚下踩着、被锐利趾甲刺穿的,也正是妻子说过的、送给温妮作生日礼物的小红皮鞋。
杰克慢慢接近那怪物,尽量温柔地说:“对不起,温妮,爸爸来晚了。”
怪物往黑暗中缩了缩,喃喃道:“爸爸,来杀我了。”
它的声音以天真稚嫩的童声为基调,混上了一个沙哑难听的语音,格外精神污染。
杰克强迫自己不去看角落里的不明组织碎块以及怪物身上的血迹:“别怕,爸爸不会伤害你。”
见怪物依然警惕地盯着自己,杰克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他将所有的武器弹药,连同背包一起,远远地丢开了。当他想要取下左臂上的爪子时,脑海中又响起一个声音:
[您的灵魂在摇动。请让我保护您,啜饮敌人之血……]
“不需要。”
杰克用蛮力将爪撸了下来,狠狠掷开。怪物见状,稍微放松了一些,再次靠墙缩成一团。这个时候,它看起来才有点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我不会伤害你,我发誓,”杰克重申一遍,向怪物伸出手,“过来,温妮,来爸爸这儿。”
“我……我也不想伤害爸爸,还有妈妈。对不起,我不知怎么的,妈妈她……”
怪物圆睁的大眼睛里流下两行泪。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全身发出骨骼错位一般的声响——
“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不要再来了!爸爸,帮帮我……”
她的语言越来越模糊,最后化为原始的咆哮。怪物猛然起跳,在墙壁、地面和天花板之间高速弹射,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
“温妮!!”
杰克大声呼唤,却被一爪拍飞,噼里啪啦砸碎了各种桌椅板凳。他刚挣扎着爬起来,口吐白沫的疯狂怒兽便已扑到了眼前——
然后它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静止在空中。
四周的一切都陷入停滞。杰克茫然地看着这奇异的景象,却无法挪动一块茶杯碎片哪怕一丝一毫。
“汝之夙愿,吾来达成。”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声,吓得黑豹一下子跳了起来。
那是个蓝色头发的女孩,十六七岁的样子,微闭双眼,面容安详,银色六翼在其身后缓缓浮动。尽管她没有做任何说明,黑豹的心里,却已死死钉上了“月神”二字。
女孩轻轻挥了挥手,温妮哭泣的幻影便在怪物身前出现,杰克伸手去拉,手指直接从幻影中穿了过去。
“你要做什么?”杰克问。
女孩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她痛苦。她悔恨。她祈求灭亡。吾无法伤害羔羊,汝,可否代劳?”
杰克愤怒地去抓那女孩,却再次扑了个空。他冲女孩吼道:“你要我杀了她?她是我女儿!!”
女孩的语调毫无波澜:“汝害怕的,不过是回到从前那种浑浑噩噩的生活。为了自己将女儿强行留在世上忍受痛苦,这就是汝想要的?”
杰克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扎进掌心。温妮的幻影哭得格外伤心,让他的心头仿佛钝刀割肉,疼痛难忍。
他心里清楚,自己是救不了她的。温妮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甚至没有女孩的帮助,自己连从她面前全身而退都做不到。
或许真如女孩所说,是时候放手了。
女孩轻轻一抬手,爪型铭器便缓缓飞到杰克面前。
“吾已听到汝之心声。迷途羔羊呦,予汝以第二次机会,望珍惜。”
爪子自动攀上了杰克的手臂。没等杰克发问,时间突然恢复流动,怪物怒吼着压过来,杰克下意识地举起左臂……
利爪剖开了怪物的腹部,爪刃饱饮鲜血,点亮了其背面的十字星芒。
巨大的尸身轰然坠地。杰克看到,温妮的影子从尸体上升起,微笑着跑来与自己拥抱告别。
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杰克久久站在那片曾被称作“家”的狼藉中,直到腿上传来的柔软触感将他拉回现实。
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光着身子,紧紧抱着杰克的大腿。她有着猫一样的耳朵和尾巴,灰白色的头发,仰起小脸甜甜一笑的时候会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像极了温妮。
那是铭器“告死者”借助温妮的血,重塑的肉身。
“爸爸~”女孩奶声奶气地叫道,脸蛋在杰克腿上乱蹭,恨不得钻进去。
[这就是‘第二次机会‘吗?还真是残忍的玩笑。]
杰克伸出右手想摸摸那孩子的头,马上意识到不妥,又换了异化较轻的左手。他叹了口气,认真地说:“我不是你爸爸。我的女儿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诶~?”女孩歪歪头,不是很理解的样子。
“那咱是谁喵?”
杰克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女孩身上:“你就叫斑猫吧。”
女孩当即手舞足蹈:“好耶!咱有名字了喵!那爸爸叫什么喵?”
“都说了我不是你爸爸,叫师父就好。”杰克把斑猫整个抱起,小心不让地上的碎玻璃扎到她的小脚丫。二人来到屋外,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这噩梦般的一夜总算在曙光中画上了句点。
“以后,我就叫黑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