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式的巨大环形玻璃幕墙，让办公室里那男人几乎能将整座城市的风景尽收眼底。

以往这个时候，麦迪考应该还被加班的灯火照得通明，此刻却因罢工而一片漆黑，仿佛一具失去生机的巨大尸体。

或许是为了配合气氛，办公室里也没有开灯，四十多岁的总管站在玻璃幕前，与黑暗长久地对峙。

这次罢工，骑鹅物流的员工没有参与，但工厂的停业还是让公司的运转受到了很大冲击。总管叼着雪茄，冷眼俯视着脚下的城市，心里却并没有在思考生意上的事。

办公室的门无声地打开又关闭。总管敏锐地转过头，发现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已经潜入了办公室，正站在门边用翠绿色的眼眸看着他。

“我不记得今晚有预约。”

总管吐出一个烟圈，垂下手，将雪茄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摁灭。来者不慌不忙，取出一个薄薄的卡片丢过来——那是一块记录晶石，落在桌上时产生的震动让它投射出记录的影像，一对母子的虚影悬浮在晶石上方几厘米处。

总管苦笑着耸耸肩，默默收回了藏在桌下、按着报警器的手。

“看来你已经见过我的家人了。有何贵干？”

“我问，你答。”来者简短地说。他向前走了几步，楼外射进来的月光照亮了他的外衣，却照不清那漆黑一片的面容，倒是那双绿色的猫眼显得愈发明亮了。

“我可以拒绝吗？”总管拉过椅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上去，一边把玩桌上的晶石，一边半开玩笑地说。

“你知道后果。”黑豹冷冷地警告。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猜要是回答了你的问题，我的家人同样不会得到安全。”

“我没兴趣听你抱怨，”黑豹粗暴地打断道，“告诉我骡导制药的幕后boss是谁。”

总管哑然失笑：“这种事你应该去问工商管理局，又不是什么机密，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吧。”

黑豹又走近几步，强烈的杀气发散出来：“拖延时间没有任何意义，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稍安勿躁，我只是不想也让你像我一样陷入死局而已。如果你不怕至亲之人受到牵连的话，那我就说喽。”

总管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长地笑笑。黑豹走到办公桌前，一言不发地拉起衣袖，将爪子展示给总管。

总管先是有些吃惊，随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异人吗？一无所有的亡命之徒，果然……我猜到你们不会坐以待毙，但你们的行动力还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黑豹慢慢用力，剃刀般锋利的指甲一丝一丝地从肉垫中探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我实话实说。当初开始与骡导制药合作的时候我有幸见过它的领导人一面，那个人，叫坎达克利·库玛尔，就是那个大家族的高层之一。”

黑豹不屑地笑了一声：“我还说我是凡尔赛提斯家派来的呢。”

“我没必要在这和你扯谎。如果我乱说一气，日后你还会找上我的吧。”

总管垂下视线，慢慢碾动着烟灰缸里的雪茄：“你是雇佣兵吧？或者至少做过哪家公司的‘危机公关‘，我看得出来。那些人一向不会给自己留下把柄，所以我猜你不是他们组织的成员，只是个临时工，对吧？”

“如果想策反我的话，还是省省力气吧。”

“看来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被卷入了什么事件中啊。那好，我来和你详细说说。”

“你是异人，又问骡导制药的事，想必和流入第六区的那批欢愉有关。没错，它是骡导制药生产的，也是我公司负责转运的，比起普通的欢愉，那批货里额外添加了一些成分，能让药效增强百分之六十，毒性翻倍，极大影响生育能力。我记得之前第六区有个地头蛇想仿制这批欢愉来着，后来他死的挺惨的吧。”

黑豹默不作声。他想起之前自己被墨菲雇佣做保镖的时候，那家伙曾试图拉拢安渡因大量生产欢愉，结果被治安署联合另两大帮派一锅端掉，自己死无全尸，地盘也被瓜分。

现在一想，治安署介入的时间点也太巧了一点。三大帮派不和已久，几乎每天都会爆发械斗火拼，为什么治安署偏偏在墨菲得到欢愉的时候插手了呢？

以秃鹫的胆量，就算他觊觎扳倒墨菲后能获得的巨大利益，也绝对不敢轻举妄动，除非得到上面的支持。而那一晚，上层的高级特工士官长恰好来到第六区，这一切会只是巧合吗？

墨菲死后，野猪布兰德分了他的仓库和财产，鳄鱼高尔却只点名要那批欢愉。不料财迷心窍的秃鹫玩了一出黑吃黑，无视之前的约定强行扣留了欢愉。

在墨菲的仓库与高尔交手时，黑豹本处于下风，对方却明显手下留情，并最终提出雇佣黑豹，销毁那批被收缴的欢愉。于是黑豹带着高尔给的C5，拖着安渡因去炸治安署，遭遇士官长，后来又出现了幻魔等等。

这样一来，一切都串起来了：高层有人刻意通过掺杂毒物X的欢愉加害第六区的异人群体，治安署为虎作伥，高尔或者说他所属的势力则尽力避免欢愉在第六区流通，并在如今再次雇佣黑豹，尝试揪出欢愉的根源！

高管接着说：“第六区几乎没有任何产能，异人的生活起居都需要上层提供保障。库玛尔家族是‘塔都之心‘NOVA的创造者与管理者，第六区十万异人的信息都被存储在NOVA之中，光是每月的数据维护费就有多少，你能想象到吗？但，如果在每个人的数据之后加一条‘死亡‘的后缀，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你们……在搞屠杀。”

“大人物们觉得，清除几条国家蛀虫应该算是在搞公益。另外，使用欢愉的异人大都因无法忍受残酷的现实，转而在药物中寻找慰藉；如果药物能帮他们早早结束痛苦，那何尝不是一种善举呢。”

“畜生。”

“我们称之为高效。异人的存在已经给塔都带来了太多不稳定因素，如今升级过的城市护罩可以有效过滤血月，未来异人的出现必定越来越少；至于现有的那些，就让它们赶紧消失在历史中吧。”

黑豹冷笑着亮出了爪子，轻盈跃上总管面前的办公桌：“本来我不想杀你的，可你成功说服了我。”

总管毫无畏惧地往后一躺，双手交叠在胸前，慢条斯理地说：“我讲这些，可不是为了在死之前嘲讽身为异人的你出气的——听我说完。你可能觉得上面的做法让你无法接受，但那些异人组织，它们在干什么你知道吗？难道它们就干净了？”

“你腰间那个，是正规军工厂生产的制式缓降器。哦，别惊讶，骑鹅物流也会做一些军火方面的生意，不然你以为我们的保镖为什么鼻孔里都塞一层防弹网？呵呵，开个玩笑。”

见黑豹没有丝毫笑意，总管耸耸肩，继续说：“想必你也发现了，雇佣你的组织给你提供了许多制式装备。很遗憾，那些军火未经骑鹅物流之手，而是由对手公司送入第六区。经我们的粗略观察，第六区已有军火已经完全可以组建一支强悍的军队了。”

“如果你管军火贩子的生意叫不干净的话……”

“军火商只是层伪装。它购入了多少军火，又出售了多少，你了解吗？其中的差额被储存到哪里，又将作何用，你又知道吗？”

黑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在袖口内侧的C5。

“第六区的异人不满塔都很久了，只要一点火星，就足以掀起熊熊烈火，而那些军火就是饱浸燃油的干柴。异人的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强很多，塔都内部作战，军队无法使用大型武器，打起来会处于极大劣势。就算它们最终会被镇压，给塔都造成的破坏也是灾难性的，甚至不亚于十年前的血月之灾。”

此刻，黑豹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与瑟蒂斯接头时的暗号：

于地狱的深渊中——扬起反旗。

这是一场异人的革命。自己，已然站在了革命军和政府军两大势力的站场中央。

可是，异人只有区区十数万，去掉老弱妇孺，能战斗的人就算全部参军，和整个塔都的军力比起来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更何况塔都军中还有士官长这种为战斗而生的怪物。另外教会也绝不会袖手旁观，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起义！高尔那种人，会看不透这点吗？

仿佛看穿了黑豹的疑惑，高管耐心地解答道：“异人组织并不蠢，单凭他们是不可能获胜的，但塔都内部不乏野心家啊。刚才说到军火，你有没有想过，一群被封闭在第六区的异人，从哪大批量地购置如此之多的武器呢？”

“你是说……”

“有人在帮他们，”高管直截了当地说，“有人想颠覆塔都，他利用了异人革命军，甚至说，革命军可能就是他组建的。那个人手眼通天，地位不会比骡导制药背后的boss低，连这次罢工背后，我的员工也捕捉到了和那人有关的蛛丝马迹。说到底，所有的事都是上层权贵们之间的博弈，你我都只是棋盘上的小卒罢了。”

“有时候，小卒也可以左右战局。”黑豹补充道。

高管对黑豹的机灵表示相当满意。他微笑着说：“刚才对异人的言论并不是针对你，愿你理解。我开诚布公地和你讲清事实，是希望你能够认清形势，助我们反将一军。总体来说，塔都政府方面优势巨大，如果你成为双面间谍，替我们摸清革命军背后的领导人，这场棋局就可以很快结束了。”

“然后我自觉地从历史中消失？”

“当然不会。boss有能力让你和你珍视的人过完幸福的一生。三十人够吧？你可以选出三十人，离开第六区，单是骑鹅物流就可以保障你们的生活。”

“那剩下的异人呢？”

“毁灭，如果他们执迷不悟的话。假如革命爆发，塔都针对异人的政策必然发生改变，未参与革命的异人至少也会被流放出境，去荒原里和晶人一起吃土。不过，如果选择帮助我们，你就可以避免这种命运。”

高管缓缓把手伸向胸前口袋，用两根手指夹出一小片芯片，轻轻放在桌上：“这里，是我公司与骡导制药的交易记录，里面有库玛尔家有关的蛛丝马迹。如果你的任务只是查清幕后BOSS的身份，这张芯片就够了。”

“你可以拿走它交差，然后让这个亮晶晶的小东西成为你的陪葬品。或者留下来，我用人格担保护你周全。”

他用脚一蹬，转椅顺畅地滑向玻璃幕墙，抵达时恰好旋转了一百八十度，让他可以面向外界，将后背留给黑豹。

乌云凝聚，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城市护罩正一节一节地缓缓关闭，高空中划过的闪电透过半透明的护罩，看上去很不真切。

“看来我必须做出选择。”

“你已投身风暴，凭一己之力全身而退是绝对不可能的。良禽择木而栖，希望你站对边。”

高管凝望着夜色笼罩的城市，像一开始一样陷入沉思。他对自己的说服很有自信，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区区一个下层异人，坚持不了多久。

当那枚闪着红光的金属小球叮地一声贴在高管面前的玻璃上时，他甚至没来得及表示出惊讶。

那晚，第四区罢工的工人已斗争一整天，遥远的爆炸声未能惊破他们沉沉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