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老刘恢复的很慢,即便他每天都坚持着在哑妻的搀扶下努力锻炼。毕竟年纪大了,偏瘫又是个难缠的病。很多时候,他都想放弃了。只是每每感受到哑妻搀着自己的坚强的手,终究不忍。自己瘫了,甚至是死了,都不怕。唯恐哑妻在这世上独自受苦。哑妻不会说话,“阿巴阿巴”的常被人耻笑。满脸的烧伤,更让她走在大街上,都会被人用异样的眼神关注。瞎老刘看不到这一切,却能感受到哑妻的苦。一生倔强的老人,终于屈服在了哑妻强有力的手臂下,咬着牙,歪着脚,一步,一步,又一步。

于是,郭村镇的街道上,每天都能看到这样一幕:一个满脸烧伤的女人,硬生生的拽着一个瞎眼的偏瘫男人。男人每走一步,脸上都写满了痛苦。每走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走一步,都仿佛从地狱里往外爬。女人嘴里“阿巴阿巴”的嚷嚷着,似乎是在鼓励着男人。偶尔时候,两人还会在路边歇息。女人会帮着男人整理一下被拽的歪斜的衣服,帮他按捏偏瘫的腿脚。男人会用他的盲眼,“看”着身边的女人,帮她整理斑白的头发。看男人的神情,他眼里的女人,一定是最美的。

这一天,他们没有在半路上歇息。瞎老刘的身子虽然还没有康复的迹象,但明显不像之前那样艰难了。心情很好,瞎老刘带着哑妻,来到了按摩店。

钟夏正在帮顾客按摩,李若兰坐在沙发上捣鼓手机。看到瞎老刘夫妻过来,李若兰赶紧起身,上前搀扶。

“不用。”瞎老刘推开李若兰,“我自己能行。”

“小心台阶。”李若兰不敢远离,抻着手随时准备搀扶。

瞎老刘咬紧了牙关,努力了好几次,终于进了门儿。仿佛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他的脸上露出笑容。

“可以可以!”李若兰哈哈的笑。

钟夏看不到,却也听出了状况。“有几个老主顾,还是喜欢师父的手艺,看来他们不用等太久了。”

瞎老刘啐道,“你手艺要是再好点儿,他们都不用等了。”

“呵呵,我这手艺,怎么能跟师父比呢。”

“行啦行啦,啥时候学会拍马屁了!”瞎老刘在沙发上坐下来,整个人就感觉松快了。又对李若兰说道,“兰兰啊,今儿不上班?又辞啦?”

“是啊,叔叔你是不知道,那工厂里的染料有毒,干的久容易身体出状况。”

“你呀,回来才半个月吧?你都换了俩工作了。”瞎老刘有些哭笑不得,“一天天儿的,唉。年轻人没个长性,老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哪成啊。”

“我这……我这是在积攒工作经验。”李若兰狡黠一笑,开玩笑道。

“嗐,净胡扯。你不是要摆地摊吗?咋不干啊?”

李若兰哈哈一笑,回道,“别提了,我认真考察了一下市场,发现卖啥都不咋地。还是上班好,旱涝保丰收。”

“嗯,旱涝保丰收,那你得先把地种上啊!”瞎老刘苦笑,“你这整天瞎晃荡,丰收年也没你家庄稼。”

两人这边闲聊,钟夏也不插嘴,只是笑呵呵的听着。伺候完了一个客人,钟夏来到柜台里,掏出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袋子。又来到沙发边坐下,将手里小袋子交给瞎老刘,“师父,这是一千块钱。”

“给我钱干啥?”

“这些日子赚了两千多。除去房租,和我的伙食,大概齐还剩下这么多。”钟夏道,“我估计啊,生意要是稳定的话,每个月除去房租和我的日常开销,应该能有两千左右的剩余。以后啊,每个月,我给师父两千块钱,您和师娘,就安心养老吧。”

瞎老刘呆滞许久,又把小袋子推给钟夏。“我和你师娘啊,这些年也攒了点儿家当,养老也够了。我们老了,又不乱花钱,总是够花的。”

钟夏笑了笑,说道,“师父,我听说啊,买房子,有个分期付款的。”

“啊,咋?”

“您看,您也干不成了。就算是康复了,大概也就是能正常生活。再给人按摩,肯定也够呛。所以呢,您这个店,就盘给我吧。我现在是没啥钱的,只能每个月给您两千块。这叫分期付款。”

瞎老刘一愣神儿,啐了一口,“我答应盘给你啦?”

“盘了好,我出价高。”钟夏笑道。

瞎老刘笑起来,“口气不小,说,你出价多少,老子听听看。”

“您看啊,要不是您,我肯定是早晚要饿死的。如今不仅饿不死,还学了手艺。我觉得吧,我这条命,虽然不怎么值钱,但百八十万总还是有的。所以啊,我每个月给您两千,算下来,大概要五十年才能还清。这还不算分期付款的利息。”

瞎老刘错愕良久,之后忽然哈哈大笑。“好!这价格合适。”说着,又把小袋子拿回来,递给身旁的哑妻。

哑妻不肯接,推搡着瞎老刘的手。瞎老刘知道哑妻的意思,却板着脸,道,“让你拿着!”

哑妻无奈,接过了小袋子。

瞎老刘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又对钟夏道,“这店,是你的了。好好干,别到时候还不起贷款!”说罢,拉着哑妻转身离开。

一直走出很远,哑妻“阿巴阿巴”的晃着瞎老刘的胳膊,瞎老刘叹气,说道,“先收着,攒起来。这孩子要是坏了人性,咱没了店也不亏,店里也没啥值钱东西。要是个好人性,将来有难处了,咱也能帮衬下。”

看着瞎老刘夫妻离开的背影,李若兰又回头看向钟夏。“小子,你头上冒青烟了。”

“滚。”钟夏骂道,“你那才是坟头。”

“有必要?”

“再生父母。”

“我的意思是,有必要给这么多?你自己不留点儿?”

“我最近学了个成语。”

“什么?”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钟夏顿了顿,“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李若兰翻了翻白眼,张了张嘴,不出声的骂了一句傻叉,又道,“那也不用……算了,反正是你辛苦挣的钱,跟我没关系。”说罢,再看钟夏,终究不忍。“可你自己也该留点儿,以后万一有啥事儿,没钱可咋办。”

“所以啊,以后要努力赚钱。”钟夏道,“只要挣得更多,我自然能攒到一些。这就好比……好比你在厂里干的那种计件工资。懂不?算上给师父的两千,给房东的一千,和每个月几百块的日常花销。干四千,解决温饱,还有零花钱。四千往上,就是利润了。”

“啧啧啧啧……死瞎子!口气不小啊!这破镇子,这破店!一个月四千块的毛利,已经顶天了吧?你还想赚更多?累死累活的给人按半个小时,才赚十块钱……”

“也有二十的。”

“都算二十的行不行!一天天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李若兰感觉心口堵得慌,“赚更多?就算有人给你按,累死你算了。”

钟夏沉默了半天,才笑着对李若兰说道,“你知道吗?我以前在肖家沟的时候,有婶子送饭,每个月的日常零花,不会超过十块钱。现在,吃得好,住得好,还有几百块零花钱。就算是累死……我觉得也已经很好了。”

“我管你呢!爱咋咋地!傻X。”李若兰终于算是骂出了声,不想再搭理钟夏,气冲冲的走了。

钟夏并不生气,即便是挨了骂。

他知道,李若兰是为自己好。

扶了扶眼镜,钟夏面朝店外,“看”着往来行人。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他总会这样“盯”着外面,看着每一个过客,“剽窃”着每一个能“看”到的知识。

一直过了很久,李若兰回来了,恶狠狠的瞪了钟夏一眼。

“回来啦,没有热水了,烧点儿水吧。”

李若兰撇嘴,一屁股坐在一旁,不去烧水。她有些好奇,自己也没吱声,他一个瞎子,咋就知道是自己回来了?

钟夏笑笑,又说道,“其实呢,你算算这笔账,我还是占了大便宜的。”

“狗屁!”

“真的。”钟夏道,“我一分钱都没花,却有了一家按摩店,有了自己的客源。又信守承诺,给师父师娘养老,每个月还多了几百块零花钱。一个月,就算是攒下五百块钱,一年就是六千,十年就是六万。我这身体,还算健康,现在还不到二十岁,没有意外的话,应该能再活五十年。五十乘以六万,就是三百万!三百万啊,我爷爷到死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李若兰哑然,被三百万这个数字给镇住了。“好像……好像还真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啊。三百万?六万,乘以五十年——好像还真是!

“我去!”李若兰倒吸一口凉气,“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赚了啊。空手套白狼啊这是!”

“对嘛。”钟夏笑呵呵的回了一句。

李若兰仰着眼睛,愣愣的又算了一阵儿,立刻黑了脸:“对个屁!差点儿被你忽悠了!什么三百万!三十万好不好!”

钟夏哈哈一笑,“三十万也很多了啊!”

“狗屁!三十万还叫多?三十万,你连个房子都买不起!到了北上广,你连个茅厕都买不起!”

“我有房子啊,我爷爷给我留下的房子是旧了,但攒几年钱,要不了几万块,就能盖三间新房了。”

“你……你总要找媳妇的啊!几百块钱咋养媳妇?”

“所以我要努力赚钱啊,只要够勤快,总能多赚一些。”钟夏笑了笑,“再说了,你觉得,会有女人愿意嫁给我吗?就算是有……像我师娘那样的,又能花几个钱?无非就是多一张嘴吃饭而已。”

李若兰感觉很憋屈。“那万一有个灾病啥的咋办?你有钱看病吗?”

“你现在还不如我呢。”

“我……现在说的是你!”

“你看你,没有能赚几百块的工作,没有破破烂烂的祖宅,也没有什么存款。你唯一的财产,就是一辆破车,还经常打不着火。如果我不管你饭,你都要饿死了。”

李若兰目瞪口呆。

她惊讶的发现,钟夏说的很对!自己是咋混的?怎么就沦落到被一个瞎子包养的地步了?!

恼羞成怒,李若兰觉得自己该奋发图强了!

“你等着!明天我就去找个高薪工作给你看看!”说罢,李若兰愤然离去。恶狠狠的上了车,带上车门,拧了一下钥匙。

嗤嗤嗤……

又拧了一下。

嗤嗤嗤……

你妈!

李若兰愤怒了。

这破车,又打不着火了!

“喂!”钟夏冲着这边喊了一声。

李若兰摇开车窗,怒视钟夏,“干啥!”

“我给你介绍个赚钱的路子啊。”

“啊?你?就你?”

钟夏走出店门,来到车窗外。“你看,我这店,也空荡的很。你可以弄点儿简单的按摩器材什么的摆在里面。咱们是朋友,我不收你租赁费。你就帮我做做饭,扫扫地,就成了。”

李若兰歪着头看着钟夏,一脸的审视。良久,品出了钟夏话里话外的意思,冷笑一声,说道,“死瞎子!心里弯弯绕儿倒是不少啊!这不是临时想出来的点子吧?”

“朋友嘛,互帮互助是应该的。”钟夏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怎么样?考虑一下?”

李若兰又瞟了钟夏一眼,微微愣了一下。

这死瞎子!

戴着个墨镜,顶着一张帅脸,摆出个得意洋洋的熊样儿,看起来还挺酷的。可惜是个瞎子,不然啊,肯定招女孩子稀罕。

唉,遥想当年,自己也是这么帅……

哼唧了一声,李若兰忽然心生嫉妒,一把按在钟夏的脸上,把这张让人嫉妒的脸推开,又撇撇嘴,道,“我想想吧。”顿了一下,又道,“帮我推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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