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夏也不轻松,一手拿着盲杖,肩上还扛着一个包儿。包里塞得满当当的。有师娘给师爷做的一身衣服,有一罐江豆,还有一双手工布鞋。再加上二人路上要用到的泡面和饮用水。
好不容易在人潮中挤上火车,大有一种逃出生天之感。
把行李放好,李若兰喘着气,又看了看火车票,眼神里多了一分忧伤。“这条线,应该会经过我老家。”
钟夏道,“想家了?等办完了事儿,可以回去看看。”
“呵。”李若兰笑了笑,摇头道,“不了,没意思。”说罢,又看了看钟夏,道,“对家没有什么感情,是不是显得我这人特别……特别狠心?”
钟夏笑笑,不答。
李若兰也没指望钟夏回答,转脸看了看窗外。“我查了一下,这个时候上车,凌晨才能到地方。到了地方还要转乘长途客车,再倒城乡公交。够折腾的。你师父也是抠门儿,买个高铁票,多快啊。”
“还贵呢。”钟夏道,“我师父现在不能干活,老两口大概也没攒下什么钱。能省点儿自然是要省点儿的。”
李若兰应了一声,又道,“你真的要养活他们一辈子吗?”
钟夏点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爷爷,就是师父师娘对我好了。我不能忘恩。”
“我对你也不错啊。”
“呵呵。”
“嘁。”
两人沉默了下来。
钟夏也没心情跟李若兰瞎扯。他对坐在对面的那个戴着眼镜的老人比较感兴趣。老人是个退休的教师。钟夏可以从他的过去学到很多东西。
眼睛用多了,就会疲惫不堪。
累了就睡会儿,偶尔还会跟老教师闲聊几句。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对于钟夏而言,过得很快。
凌晨三点钟,总算是到了站。
钟夏喊醒了李若兰,跟她一起下车。
又在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熬到天亮,这才等来第一班车。上了长途客车,两个小时后,再转公交。等到了师爷所在的乡镇,已经上午九点钟了。
几经周折,总算是到了师爷家里。
瞎老刘跟钟夏提过,说是师爷的日子过得清苦。好奇的睁开眼,看着破败的农家小院儿,看着面前满脸笑容的佝偻老人,钟夏心下唏嘘。“师爷。”
“好好好,好孩子。”师爷年纪大了,满头白发,开口说话时,看不到牙齿。
有人接过钟夏和李若兰手里带来的礼物,有人倒水,有人递烟。忙前忙后的,是师爷的儿子和儿媳。二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善于聊天。围坐在一起,气氛竟是很尴尬。好在师爷虽然年纪大了,却是个健谈的。
中午吃过饭,又陪着老人说了会儿话,钟夏也便开告辞了。
老人很是不舍,眼里含着泪,攥着钟夏的手不肯松开。老人虽然年纪大了,手劲儿确实不小,攥的钟夏的手生疼。钟夏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爷爷。爷爷临走时,也是用这么大的力气,抓着自己的手。
“大,让人走吧,时候不早了。”儿子拉着老人,劝说着。
钟夏有些唏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儿,塞到老人手里。老人眼瞎,看不见,但却知道是啥。他猛地又攥住了钟夏的手,将那纸袋儿硬是塞还给钟夏。“你师父要看病!拿走拿走!我不能要!”
“我师父说,不能身前尽孝,已经很亏欠了。”说着,钟夏又将纸袋塞给老人,之后后退两步,跪倒在地。“我师父说,他来不了,让徒孙代为磕头告罪。”磕了三个头,钟夏又道,“我师父说,师爷年纪大了,他身体也不好,怕是这辈子再难相见了。”说罢,又磕了一个头。
磕四个头,再老人的家乡,是拜四人的。
老人听到儿子附在耳边说的话,老泪纵横。摸索着扶起钟夏,哽咽道,“好孩子,你记着:名声坏了是小事,人性坏了是大事!”
“徒孙记下了,一辈子不敢忘!”钟夏说罢,又磕了三磕头。“师爷保重。”
离开这破旧小院儿,钟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李若兰看了看钟夏, 道,“老人家年纪可真是不小了,身体好像也不咋好。为啥不多留几天?也好多陪陪老人家。”
钟夏唏嘘道,“没办法,我还有师父师娘要照顾,耽误的日子久了,赚不到钱,拿什么尽孝。”
“啧啧啧。”李若兰张了张嘴,又翻了翻白眼,“走咯,回家。”
“回家?你要回家看看嘛?”
“我是说回你家……”李若兰忽然沉默下来。
钟夏也不说话。
上了公交,一路到了汽车站。李若兰忽然说道,“我想……”
“好。”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啊?就‘好’了?”
“回你家看看么。”
“嘁,我不是要说这个,自作聪明。”李若兰哼了一声,又道,“也行吧,免得你太尴尬,反正也顺道。”
火车上。
李若兰拿来泡面,递给钟夏一桶,自己拿着叉子捣着面,“来的时候吃这个,回去了还吃这个,吃恶心了。”
“挺好吃的。”钟夏道,“火车上不是有卖饭的嘛,你想吃就买点儿。”
“算了,死贵死贵的。”
“不会吧,公家的火车,算是……民生服务吧,不该是平价的吗?”
“天真。”
“那飞机上的饭是不是更贵?”
“不知道,听说好像不要钱。我也没坐过飞机。”
“哦。”
吃过泡面,钟夏有些累了,靠着靠背睡觉。睡了一阵儿,又恍惚醒来,察觉到李若兰没有睡着,钟夏问道,“几点了?你不睡会儿?”
“不困。”
“紧张?”
“嘁,有什么好紧张的。”
“呵。”
李若兰忽然怒了,微微转身,怒视钟夏,“我发现我特别讨厌你这么笑。”
“很难看?”
“那倒不是。”李若兰啐道,“就是表情看起来很欠揍!”
“好吧。我继续睡觉,到了叫我。”
李若兰的家乡,距离倒是不算很远。夜晚十二点的时候,火车到站。俩人也没舍得住宾馆,直接在火车站候车室里睡了一晚。
天蒙蒙亮,二人就出了车站。李若兰揉着肚子,“饿死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吧。有家早餐店里的小笼包,特别好吃,好久没吃过了。”
“行吧,走。”
二人上了公交,一路颠簸,总算是吃饱喝足。
“往南五六里地,有个大型公园,特别好,我带你去看看吧。”
“不要了吧。我是个瞎子,又看不到。”
“感受下啊!气氛,懂不。走走走,磨叽什么。”李若兰不由分说,直接拉着钟夏就走。
钟夏能感觉得到,李若兰很紧张。近乡情怯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东游西逛的磨蹭,大概就是紧张的具体表现吧。
钟夏能看到李若兰的过去,却无法得知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陪着她在公园里转悠了好几圈儿,眼看着时候不早了,钟夏觉得李若兰该回家看看了。可李若兰却好像根本忘了这茬儿,非要拉着钟夏去湖边看什么水上飞人。
钟夏也是无奈,只得跟着李若兰走。越往前,人越多。吵吵嚷嚷的,还有扩音器里主持人高亢的喊声。
“哇!哇!你看!真的飞起来了!”李若兰兴奋的有些夸张。“快看啊!”
看什么看?
拿什么看?
钟夏有些憋屈,也实在是不喜欢这种拥挤的环境。干脆不理会李若兰,转身往回走,试图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会儿。刚走出不远,却不成想脚下一滑,好像踩到了香蕉皮之类的东西,下意识的想要用另一只脚站稳,却还是直接摔倒。
脚腕生疼,明显是崴了。
忍着疼摸索到路边,钟夏席地而坐,一只手揉着脚腕。
过了一阵儿,李若兰气急败坏的跑来。“你瞎跑什么啊!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钟夏苦笑,“不想扫你的兴。”
“咋了这是?”
“崴脚了。”
“被人撞了?”
“不是。”
“你这人,嘿,崴脚是女孩子的戏码好不好。我看看。”李若兰蹲下来,又试着捏了捏钟夏的脚腕,看他脸上变色,甚至还抽动了一下脚,唏嘘道,“噫,别动,我给你揉揉。”说着,又回头看了看,“这路面平整的很啊,咋就崴了呢?”
“可能是香蕉皮。”
“哪有……还真是。”李若兰哈哈大笑,“据说,只有衰到极致的家伙,才会踩香蕉皮摔倒。”
钟夏苦笑,说道,“其实不是踩了香蕉皮,而是上次被你撞了之后,没好利索。”
“嘁!”
“你要不要回家了?好像不早了。”正说着,钟夏的手机忽然响了。
“要我帮你接吗?”李若兰问。
“不用,要试着自己来。”钟夏说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连着点了好几下,才成功接通。“喂,哪位。”
片刻,钟夏挂了电话。
“谁啊?”李若兰问。
“推销电话。”
“不是吧?你这不是新号吗?就有推销电话打来了?”
“谁知道呢。问你呢,还回家不?逛到天黑也不是事儿。”
李若兰沉默下来,片刻,道,“回!”
“要不要我陪你?”
“算了吧,你这眼睛不好使,腿脚又不利索了。”李若兰叹气道,“前面有个亭子,你在里面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李若兰搀扶着钟夏去那小亭子里坐下,之后便离开了。天气有些冷, 李若兰手心里却尽是汗水。
她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回家了。
最后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十八岁那年?还是十九岁来着?
记不清时间了,却记得清当时的眼泪。
那是李若兰有生以来第一次落泪,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满腔的恨。她也想不通,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回家看看。这个不曾善待自己的家,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越往前,眼前的一切越是熟悉,勾起了无数的回忆。
这条破旧不堪的柏油路,年少无知的时候,无数次的跟一群孩子闹哄哄的踩着它去上学。路上那里有坑,那里有辙,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哪天下了大雨,大雨淹没了路面,却依然能知道哪里的水更深一些。
拐角处的“供销社”,已经模糊不清的三个字,带着浓重的年代记忆。店里的老板娘,又黑又胖,店里的老板,个头儿很矮,说话磨磨唧唧的。
路边那根废弃的黑色木制电线杆,歪了许多年,仍旧坚强的不肯倒下。电线杆后那破旧的无人居住的房屋,终于承受不住岁月的冲击,坍塌了。
还有那村口的水坑,水里的小鱼,水边的野草……
最熟悉的,莫过于那棵老槐树了,小时候曾经试图马上去够槐花,却被扎了一手的刺……
脸上忽然多了水滴。
下雨了吗?
李若兰抬头,却是晴空万里。
脸上的水滴却是越来越多。
忽然,她笑了起来。
狠狠的抹一把脸,转身,离开。
一路回到公园的凉亭,却没看到钟夏。
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过去。“你上哪了……嗯,我回来了……你有病啊!瞎跑啥?眼睛看得见啊?脚不疼了啊……回来个屁,等我吧,别乱走了啊!”
李若兰匆匆走到公园门口,站在站牌下等车,百无聊赖的看着广告栏。一层摞一层的广告,密密麻麻的。
“专治牛皮癣……”
“好消息,特价优惠促销……”
“千元豪礼免费送……”
“《大魏驸马》正式开播……”
“专业办证……”
车来了。
李若兰上了车,坐了几站路,下车,四下里看看,之后朝着一个茶馆走去。茶馆门口,一个戴着墨镜的小瞎子正杵在那。
李若兰正要开口喊他,却忽然眼珠一转,捏了捏嗓子,走过去,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温声软语的问道,“小哥哥,你好帅哦。要不要玩一玩啊?”
钟夏哆嗦了一下,嘴角抽动着,迟疑了一下,道:“多少钱?”
多少钱?
李若兰撇着嘴,冲着钟夏竖起中指,口中却又继续柔声道,“五百,不贵哦。”
钟夏一脸嫌弃,道:“算了吧,还没有馒头大,不值五百。”
李若兰呆了一下,啐道,“我去,你咋知道是我?”
“大白天的,除了你,谁还能这么敬业。”
“你还真有经验,知道白天……等等!什么馒头不馒头的!你过分了啊!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女孩子躺着……咳!不跟你扯淡!我问你,你跑这儿来干啥呢?”
“无聊,公园里坐着挺冷的,就到处转转。走吧,买票回家了。”钟夏拄着盲杖,一瘸一拐的往前走,边走边又对李若兰说道,“以后……不打算再回来了吧?”
走在一侧的李若兰转脸看看钟夏,说道,“我发现啊,你这个死瞎子,有时候比正常人看见的都多。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看见了?”
“那倒不是。”钟夏道,“多年不回家,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可这么短时间你就回来了。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要么,就是不欢而散。要么,就是你根本就没有回家。不管是哪一种,再回来也不可能了吧。”
“啧啧,我才发现,原来你挺聪明的。”
“那是因为你太笨,所以发现的晚。”
“嘁,我这智商,可是经过科学测试的,标准的聪明人。”
“缺心眼儿。”
“你才缺心眼儿!死瞎子!”又看了一眼钟夏的脚,李若兰补充道,“死瘸子!”
“不要跟我打情骂俏。”
“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