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五花三层肉盖饭、羊肉饺子一份、羊肉烧卖两份、羊肉煎包一份、羊肩肉串二十串、葱爆羊肉大份、白身鱼汤、咸水鸭一份、羊排两份……”

入夜,在台东区御徒街的一家中华羊肉料理店里,在众顾客近乎呆滞的眼神中,服务员用二十多道料理铺满餐桌。

“请慢用~”

“吃吧,夏目”

在擦着冷汗的服务员退下后,凉子对着作为对面虽然平静,但已经无法将眼睛从羊排上挪开的夏目笑了笑,喝了一口白身鱼和羊肉炖出的鲜汤,递了过去。

早就饥肠辘辘的夏目接过鲜汤喝了一口,随后开始风卷残云地对晚餐发起进攻,动作优雅却不失速度。

期间当夏目对某道菜投去目光时,凉子就会柔柔一笑,主动夹到他碗中。

很快,桌上近七人份的食物救被消灭了三分之一,但夏目进食的速度却没有丝毫的减缓,凉子估算了一下总量发现可能不够吃,就又追加了几道菜。

要说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是因为连续碎尸案件虽然消停了,但关于失踪的报警次数却在与日俱增,凉子也开始每日在街头巡查而不得休息。

凉子在练马区死而复生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她就发现了夏目身上的一些异常。

食量大增、吃完没两个小时就饥肠辘辘还是只是其中一方面,夏目还像患上了睡眠障碍一般极端嗜睡,除了吃饭之外的清醒时间从来不超过半个小时,不仅晚上不睡够十二个小时就起不来,白天也经常走着走着就睡倚在她身上睡着了。

但除此之外,夏目似乎就没有其它问题了。

比如说那柄刀,夏目第三天就恢复了每天清晨一万次振素的练习,从握都握不稳到如今能够重新流畅挥舞,似乎一切都在逐渐好起来……

但凉子望着大口大口吃东西的夏目,知道自己的内心还在迷惘中徘徊。

广田麻美的那一番话虽然开解了她,但有一些问题,凉子是不敢问出口的。

——先有对人的尊重,才有对其它一切物种的尊重。

那是不是说,我十几年来为之奋斗追求的‘正义’,其实从来都不是绝对的,它总是有立场、有限制、片面的、狭隘的呢?

凉子自问,并发现她心中其实一直都明白这一点,但并未放弃对那种幻梦的追求,只是一直被现实压在心底而已。

猫妖和夏目的出现,则唤醒并加强了这种渴望。

凉子无法欺骗自己,当她知道猫脸妖怪所杀的那些人私底下都进行着种种虐猫行为之时,她内心真的产生了一种令其恐惧窒息的畅快和解脱感。

就像当初,凉子多么希望有一种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绝对正义存在,能够将那个杀死她父亲的凶手挫骨扬灰,而不是任其至今在某个地方逍遥自在。

这种期待出现的根源,是凉子发现自己其实很难相信人类,相信人类能够仅仅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道德上的困境——一方是人类主观上对道德的向往,一方是人类本能上对生存的追求,两者就是硬币的两个面,相互矛盾、相互依存。

再细想下去,一个推论令她不寒而栗,陷入恐惧的深渊:也许,人类和邪恶的关系,就是大洋与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关系,它们其实是同一种物质组成的巨大水体,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认出来,只是由于其形态不同而已,而它实质上只不过是这整个巨大水体中极小的一部分。

在这种情况下,期待人类真正的道德自我觉醒似乎是不可能的,就像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

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借助于人类之外的力量——比如那只猫妖,比如眼前的藤原夏目……

凉子突然惊觉自己内心深处的幽暗和邪恶——她当初之所以收留夏目,不仅仅是因为想要报答夏目的救命之恩,更是在夏目身上看到了一种希望,一种能够借助夏目的力量实现她内心所期待的,超越人类自身限制的,绝对正义的希望。

看着夏目那清澈平静的双眼,凉子知道她从中只能像照镜子一样看见自己的倒影,而对这双眼下的本质一无所知。

凉子知道自己对夏目的了解几乎为零,但这并不妨碍她心中的悸动——因为她爱夏目的基础和本质,是爱大道寺凉子自己,爱的是夏目的力量,是爱她那追求了十几年而不得实现的梦想。

一个孤独行走于黑暗中的少女,知道了另一个异类的存在,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容和身影,但在他身上看到了光明存在的可能,对他的美好想象便如同野火般蔓延。

这一发现彻底摧毁了凉子对于自我的认知,令其常常彻夜看着夏目的睡颜辗转难眠,心痛到难以呼吸:她对夏目的感情不仅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纯粹无私,更带有一种极端邪恶自私的欲望——将自己的正义凌驾在所有人之上,这不是用成为恶魔的方式去打败恶魔吗?

在那些像我这种人,有资格待在夏目身边,照顾他吗?

“咳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凉子的沉思,回过神来看到夏目正捂住嘴,皱着眉,面色微红地咳嗽着,她急忙跑过去喂水顺背。

几天的相处下来,凉子发现,气质一直很沉静冷淡的夏目在吃饭时,总是容易呛到自己,或者咬到舌头、烫到嘴,简直像个冒失鬼。

不过这次似乎和以往并不一样,夏目勉强灌下一杯水顺气后,立马站了起来,双眼泛着鲜红光泽,那是宛如猎食者的双瞳。

“那家伙,出现了。”

闻言,凉子才感受到心口前的皮肤上,突然一阵阵发烫,也感受到某种扭曲而压抑的感觉。

“服务员!麻烦结账!”

付清了一万六千元的账单后,夏目和凉子抄起放在桌旁的剑袋和黑色树脂盒夺门而出。

“在那边。”

辨认了一下方向后,凉子打转方向盘,前杠还带着撞击痕迹的汽车随即发动引擎,朝着夏目所指的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飞速穿行在车流之中,凉子不免为自己的所见而感到震惊:伴随着胸前那股灼痛的不断加剧,她感觉眼前像是蒙上一层异样的灵光,整个世界变得梦幻而陌生。

就在东南方向,在他们的目的地上空,凉子看到了那异样的存在:如同从地底泄出的毒气一般,喷发过程中都宛如空气被挤压扭曲似的,呈现出漆黑、邪恶的沉重感。

最后在港区那片堆放的集装箱的港口前,汽车停了下来。

夏目走下车,对于那感应中有些熟悉的力量,他晶莹血红的双眼中划过几道寒芒。

不会有错,这种融入阴影的能力,是黑猫!

但刚刚迈开步,身后就传来凉子颤抖的声音。

“夏目~”

转过头一看,凉子正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连安全带都没有摘下来。

她低着头,将神色隐藏在阴影中,不让夏目看到她那像个坏掉的人偶一样的表情。

“……凉子?”

“夏目,你能不能,不要去了,在这里等我回来?”

“啊!”

凄厉的尖叫声响彻夜空,又在风中消散。

远处晴空塔的灯光在彼端放光,犹如坠落的星星。

其实在都市中,那灯光比群星更加明亮,但不曾闪烁,只是有时候膨胀舒展,有时堕落阴郁,犹如遥远的花火,微弱而黯淡。

望着那黯淡的光芒,夏目又想起了那个黄昏——西天的晚霞如被落日燃烧般映着红光,辽阔清澄的紫色薄暮中,隐约闪烁着一两颗星光。

“……为什么?”

“我,我不想,不想再利用夏目了~”

凝视凉子纤弱颤抖的背影,夏目眨眨眼,不自觉抚着放在口袋里的毛毯。

“……你是想死吗?”

“……”

正悄悄用侧视镜观察夏目的凉子睁大眼睛,感觉那份连自己都不明白的迷惘被点破了,随之一种想要解脱的欲望浮现再她心中。

纵然在心中上百遍地告诉自己,她还没有做出利用夏目的行为,不必因此心生罪恶感,但这种安慰说再多只是沙滩上的城堡,经不起现实的海浪冲刷。

但如果有一天,走到了必须借助夏目力量的时刻,她真的能忍住自己的冲动吗?

凉子无法相信自己,两难的境地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我毁灭倾向:死在面对敌人的路上,也许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她没有利用夏目,自己对他的感情仍是纯洁无私的。

她没有逃避敌人,也就没有辜负那十几年来的梦想。

除了自己死在这里,不能继续照顾夏目,继续那梦想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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