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就算是死，只要看到夏目是安全的，我就很开心了……

捂住耳朵，夏目将脸深深埋入怀中，试图抵御这不断回响在耳边的声音。

这不可能，人怎么可能在快死的时候还关心别人的安危呢？

人怎么可能，会把别人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呢？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黄昏，被香子温柔地注视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夏目的沉思，刚刚抬头，就被一脸苍白、神色惊惶的凉子扑到怀中。

“夏目！”

刚刚洗完澡的凉子身上还带着些许水汽，通透肌肤染着红晕，濡湿头发散发着原野般的淡淡清甜。

然而与其姿态迥异的是，凉子蜷缩在夏目怀中、不住颤抖的背影太过渺然，甚至让人觉得一别开目光就会消失，有如哭泣的迷途幼童。

被凉子将脸贴在颈间，夏目感到脖子因吐息而发痒，那如溺水者抓浮木般过分用力的环抱甚至让他感到几分呼吸困难。

就算是在引爆手雷自尽之时，凉子也不曾如此惊惶虚弱过。

夏目本来下意识地想推开凉子，但手悬空了十几秒，最后还是放在了那不断颤抖的背脊和头上，轻轻抚慰。

——就算是死，只要看到夏目是安全的，我就很开心了……

“人类怎么，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躲藏在夏目的怀抱中，凉子仍然无法接受自己刚才所见到的东西，心跳已经快到无法抑制，冰冷的血液发出沸腾声并且在全身奔驰，感觉脚边的地板开始倾斜并且变软，耳边是尖锐恐怖的嘶吼声。

虐猫这种事情她不是没有听闻过，但凉子从来无法想象，居然有如此之多的人，在既不需要食物裹腹、也未曾遭受攻击的状态下，居然以虐杀与其毫无关联的生命为乐！

那些人中，有学校里清纯可人的花季少女、有运动场上挥汗如雨的阳光少年、有在公司里位高权重、受人景仰的部长……在家庭、在学校、在公司，他们都是温顺恭谅，谦谦有礼，但私底下，却都在网络上以虚拟的面孔，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如何虐杀一个生命，其中最小的一个居然才十岁！

他们不仅对流浪猫下手，还到宠物店购买、到别人家中盗窃。

棍鞭锤击、汽油火烧、装袋淹溺、活剥肢解，电击、油炸、掏内脏、挖眼珠、将胎中猫崽剖出肢解，将死猫头颅切下串起……

看着聊天记录里那些彷佛溢出笑声的欢快评论，凉子第一次对自己，对人类这个种族感到陌生和畏惧，甚至尤甚于对那只猫脸妖怪的畏惧。

因为妖怪的恐怖是可见的，但人心的黑暗，是难以想象的……

“凉子？凉子？”

看着表情呆滞，就像个损坏人偶一样不给予回应的凉子，夏目微微皱起眉，然后抬起手。

“——啪！”

毫不留情的一掌拍在凉子脸上，留下红印。

被刺痛惊醒过来的凉子呆呆看着夏目，咬着嘴唇，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脸。

“抱，抱歉，夏目，我……”

凉子十几年来都为了做好一个惩恶扬善的警察而奋斗努力，并愿意付出生命，但现在，她开始无法认清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否正确。

——仅仅因为自己的欲望，就做出了那样残忍的事，人类和那只妖怪又有什么区别呢？

静静望着泪流满面的凉子，夏目用冰凉手掌握住了她的脸颊，逼她和自己对视。

“看着我，凉子！”

这是他第一次喊这个人类的名字，而无论是凉子还是夏目，此时还都不明白这一刻意味着什么。

带着些许威势的目光和声音将凉子从痛苦和迷惘中拔出，星眼泪目，瘪起嘴，有些怯懦和委屈地看向夏目。

“发生了什么吗？”

抚在凉子红肿的脸颊上，夏目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珠，动作有几分他自己也未能察觉的轻柔。

夏目注意到的，只有自己的力量的衰减程度居然如此之高这一点，几乎是百不存一。

为了救凉子，夏目耗费的不仅是体内蓄积的灵气，而是将能够蓄积灵气的身体消耗掉了，就算再休息几天，能恢复的力量也显然非常有限。

“……我。”

凉子不敢对上下夏目的视线，但紧紧握住自己脸颊的温凉双手让她无法撇过头去，只能委屈又软弱地望着夏目。

感觉世界动摇的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夏目。

凉子惊觉，自己曾经是以怎样的优越心态去面对夏目的——纵然肉体脆弱，但人类的精神就是应该比野兽和妖怪文明和先进。

因此在面对疑似像野兽般生长的夏目时，不管有意无意，她潜意识中，常常有一种文明者引导和教育野蛮人的居高临下。

而如今，她知道自己必须站在人类的角度上看待世界，但如果因为自己的强大就肆意凌虐其它生物，人类又和其它野兽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面对沉默不语却流露出痛苦之色的凉子，夏目没有再多说什么，松开了手。

“帮我擦头发。”

“诶？”

愣神的凉子没能从这突兀的转这中醒过来，一脸茫然地望向夏目。

“帮我擦头，快点！”

夏目加重了语气，让凉子心里一跳，像受气包一样低眉顺眼地点头，全然没有了之前主动进攻的样子。

回到唯的房间拿吹风机时，凉子没敢再看那份聊天记录，但是看着LINK，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坏了！警视厅！！

一想起自己那辆撞上墙的改装车，特别是里面那杆绝对违禁的大口径反器材狙击枪【黑卡蒂Ⅱ】，一旦被发现通报，她的警察生涯就直接完结了！！

颤抖着手登上自己的账号，凉子发现果不其然，除了唯的那几百条消息外，警视厅的十多个好友也相继发来问候短信，其中还有凉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她的上司，搜查一课课长，广田麻美，在十多个小时前就发了短信过来。

好消息是，广田麻美这寥寥几句话中没有提到违禁枪械的问题，还特意通融地放了一天假。

坏消息是，搜查一课课长要求她今天中午，也就是假期结束之前到她办公室商量事情。

商！量！事！情！

心中一片冰凉，凉子木然地拿着吹风机和干毛巾走到客厅。

不过看到默默坐在客厅中等待的夏目之后，一股不知道从那来的勇气和温暖让她展颜一笑。

“算了，去它的搜查一课！”

两个小时后。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

站在搜查一课办公室的大门，凉子深吸一口气，有种放学后准备进老师办公室受训的焦虑。

但左看右看，还在数公里外的家中休息的夏目根本不可能在她身边。

“唔，不管了！死就死吧！”

不过推开门后，并没有迎来凉子预料中的痛骂，反倒是好友二阶堂赖子急忙跑过来抱住了她。

“唔！凉子，你没事吧？昨天怎么突然就跑了？真是吓死我了！”

不管什么事都能吓死你。

心中对胆小如鼠又咋咋呼呼的好友腹诽了一句，但凉子还是很为赖子的急切神色感到几分温暖。

“啊那个，昨天稍微出了点事，我没事，说起来，课长呢？”

“课长他们又去开会了，都快两个小时了。”

凉子扫视一周，发现办公室内只有寥寥几人，倒是一个不知道熟不熟的人也在——浅野正二。

“昨天有多失礼，十分抱歉，浅野君。”

将车钥匙递还，凉子对浅野正二深深鞠躬，深吸一口气，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预想中的冷嘲热讽并未到来，浅野正二接过钥匙点点头，未在说话，让凉子松了口气，心中也感到有些奇怪。

不过坐到座位上，焦急地等待会议结束，凉子坐立不安地同时，也不免想起那段聊天记录。

“呐，赖子。”

“什么？”

座位旁边的二阶堂赖子正对着电脑敲打键盘，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你知道，虐猫吗？”

敲打键盘的动作停下，二阶堂赖子转过头，隔着厚厚的眼镜看着凉子。

“知道一点，怎么了？”

“嗯，就是，我想问问，赖子你怎么看这种事？”

“当然是反对！”

似乎是戳到了赖子的痛点，娇小的脸蛋上浮现几分气愤。

“太残忍了这些人！就该抓起来！居然对那么可爱的猫咪下手！猫和狗可是我们人类的朋友！”

人类的朋友吗？凉子咀嚼着这几个字，对这种说法有些抵触。

“哈？人类的朋友？这种说法也太蠢了吧？！”

“你说什么！浅野正二！”

对着好像是打水路过的浅野正二，二阶堂赖子犹如发怒的野猫一样张牙舞爪。

“我说这种说法太愚蠢！”

浅野正二瞄了一眼凉子，发现她也正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眼看向这边后，眼神有些飘忽，但又很快恢复，只是声音有些不自然地拔高。

“人类的朋友？在将动物送去绝育、给他们拔指甲、剃毛的时候，人类会思考‘朋友’的感受吗？猫是可爱，但如果一只猫把你挠得头破血流、因为**而整日整夜的嘶叫、到处乱撒尿，你喜欢它吗？会希望它住在你家吗？说到底，所谓的人与动物的感情，其实是人类自身产生的，家里的蚊子蟑螂每天和你住在一起，也没见你喜欢上它们，这些所谓的动物保护主义本质上其实是宠物保护主义。”

“但是！你就不觉得这种事很残忍吗？看着那些惨状，你难道就不会睡不着觉吗？”

浅野正二喝了口水，表情有些沉凝。

“残忍吗？这种说法太虚伪了，人类的强大本来就是建立在对其它动物的压榨之上！很多人从没见过活鸡活猪活牛活鱼的宰杀，就真的以为这些动物是自动变成超市里的肉块送到餐盘里的吗？我们也不可能立法去保护猫，将猫上升到和人类并列的程度，否则那些被人类蓄养屠宰的动物呢？植物呢？昆虫呢？微生物？都要去保护吗？

甚至极端一点来说，真的要为了保护动物，我们应该消灭人类本身，毕竟在人类发展的途中已经有意或无意地灭绝了不知道多少种生物，人类对于动物和自然环境的保护，本质上还是在为了人类自身。”

“也就是说，你支持这种虐猫吗？”

忽然插嘴的是凉子，她低头看着桌面，声音有些低沉和冷漠。

“我不会去做，也不支持那些虐猫的行为，但我保护他们虐猫的权力。否则的话，凭什么不能虐猫，但是就可以虐猪、虐牛、虐羊？遇见蟑螂、蚊子你不踩死拍死吗？猫不能被开膛破肚，没招惹你的无辜的鱼就可以被掏空？如果了解一下鹅肝，就不会说吃动物和虐待动物有多大区别。

再说下去，人虐猫是错的，猫虐老鼠就是天经地义的？实验室里的老鼠对人类贡献更大！是不是人就不能虐鼠把老鼠打死毒死？？猫就是畜生，凭什么地位高一等？老鼠偷人类的粮食就要打死，人类偷蜜蜂的蜂蜜就说它勤劳。人保护好自己家的猫，维护好自己的财产权就行了，在对猫无感的人眼里，猫和蟑螂老鼠没区别，都是生物，流浪猫还可能携带狂犬病毒，应该被杀光。”

“不要说了！”

凉子忽然站起，厉声打断了浅野正二，眼中有悲哀和愤怒在流转，还隐隐浮现出泪光。

正说得起劲的浅野正二被吓得杯中水都抖出烫了手，愣愣看着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的凉子。

“我真的觉得，这是不对的……”

凉子走到低头啜泣的赖子身旁，将她揽入怀中。

而此时，办公室大门打开，拿着文件夹走入的广田麻美看到这一幕有些愣神，但没有多说什么。

“……大道寺警官，来我办公室一下。”

出乎凉子的意料，广田麻美没有对那辆违禁改装车辆和违禁武器说什么，只是让凉子把车领回去，准备加班了。

没能从广田麻美的表情中看出自己的那些武器有没有暴露，凉子本打算尽快离开，但还是忍不住向这名风韵犹存的知性女性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你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是在浪费时间？我倒不觉得，社会是个很复杂的系统，任何一点小问题上升到整个社会都可能是大问题，这种价值观的去向问题是值得我们去思考和重视的。”

先打消凉子的一些疑虑，广田麻美摘下金丝眼镜，沉吟了一会，说出一段让凉子记忆深刻的话。

“凉子，首先，我们不可能立法去禁止这种行为，因为动物本身是没有权利的，就算有也是人权的派生——先有站在人的立场上尊重人，才谈得上一切，但我认为，这并不意味着保护动物、反对虐待是错的。

从人和其它动物的关系上来看，人自称万物之灵，最为强大，可以合情合理合法夺取其它生命，这是权力；但能这么做而不做，或者尽量不做，这叫良知。

良知是很重要的，我们会说一个人不像人，但不会说一条狗不像狗，因为狗应该顺从本性而活，但人是因为他有违逆本性而活的那一面才称之为人——这就是唯独人类才有的良善、利他和克己。

人类因此才能脱胎于禽兽，不用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难道希望自己做回禽兽吗？

所以我不赞同那些用生理本能去支持虐猫行为的说法——因为心中苦闷和不快就施加残暴行为，这是放任心中的**和幽暗掌控了自己，更是将人降格成了禽兽去对待。

至于保护动物算不算虚伪这个问题，我倒觉得这种虚伪没什么不好，因为人类的很多东西用野兽的观点来看就是虚伪——吃饭为什么要有餐桌礼仪？见到人为什么要相互问候？以及为什么要保护弱小，为什么要尊重他人的生命？这些东西追究到底，其实都是比较虚伪的，关键看它能不能帮助我们成长。

我自己有个比较任性的女儿，所以明白，人并非生而为人，要做人事、说人话、懂人的道理——通过训练去明白这些‘虚伪’的东西，婴儿才能成长为人。

反过来，如果一个动物做了和人类一样事我们肯定就再难将它当成动物，同样，一个做了比野兽更加残忍的事情的人类，我们难道不会对他有所畏惧吗？

我们不能说虐猫的人以后一定会杀人，这是在用不理性去攻击不理性，但说这种行为会毒化人的心灵，我认为是正当的——人类如今的文明和道德，肯定不是因为杀戮而建立起来的。

所以说到最后，恰恰是为了保护人类，我们才要保护动物，至少要反对这种虐杀——因为如今人类最大的敌人不是其它物种，恰恰是人类自身内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