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寒风瑟瑟。

钟夏的家,还是爷爷留下的老房子。窗户早已破旧不堪,也早已没了玻璃。虽然用破旧的三合板遮挡,却依然有风嗖嗖的灌进来。

偶尔甚至还有雪花落在窗台上。

钟夏却并没有感觉太冷。

或者是因为他的心思并不在严寒之上。

回想着今天的“惊险”,钟夏心底竟然莫名兴奋。年少的心,第一次发生了悸动。一个瞎子,一个一贫如洗的瞎子,竟然敢威胁高高在上的胡所长,然后竟然还成功了!

这说明了什么?

得意,唏嘘,感慨,兴奋。

还有希望。

钟夏觉得,自己的人生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昏暗无光。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却打开了一扇神奇的窗。或许自己真的可以利用这扇窗,来改变自己的人生。

人生际遇,何等离奇。

说不准有一天,穷山村的少年,会斗然而富,然后迎娶村长的女儿,像黄越趴在小媳妇身上一样,让那个骄横的小妞儿哼哼唧唧的求饶!再然后,那些欺负自己的人,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见了自己都要客客气气的递烟。老蔫儿抽的那种三块钱一盒的孬烟坚决不抽!对,要抽大中华!马嫂子对自己还算是好的,所以呢,到时候,大手一挥,扔给他一沓钱,让她给她男人看病去!还有朱医生,对自己挺好的,到时候就给他盖个大医院!至于二叔和三叔他们……一定会很后悔没有好好待自己吧。不过,还是算了。毕竟是亲人,没有他们,自己早就饿死了,便随便给他们百八十万的打发了吧……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生巅峰吧!

忽然一阵冷风,吹的窗户哗哗的响。灌进来,钻进被窝里。钟夏冻得哆嗦了一下,呆了呆,又哑然失笑。

真像个傻子啊。

钟夏感慨着,思绪回到了现实。

现实而言,人生巅峰太遥远,能吃上一顿好饭,能住上不透风漏雨的房子,就算是好日子了。爷爷说,做人要踏实,要一步一个脚印。所以,自己现在该想的事情,不是人生巅峰,而是首先踏出第一步。

李若兰说的没错,像自己这样的瞎子,

去做盲人按摩,是最合适的。之前镇上那个开了个“盲人按摩”店的老板瞎老刘不肯收徒弟,屡次求他也没用。如今想来,或许可以利用自己的“异能”,来让瞎老刘妥协?

到底该如何利用呢?

钟夏现在也没个主意,只能有机会去镇子上转一圈,“看一看”瞎老刘再说了。

明早李若兰是要去上班的,也不知她上班的地方在哪,方便不方便送自己去一趟镇上。

心里惦记着这事儿,钟夏睡得不踏实,早早就醒来了。

时间还早,钟夏起床洗漱,坐在堂屋里等着李若兰起床。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李若兰才蓬头垢面的打着哈欠开门出来。一个哈欠打了一半儿,猛然看到钟夏,吓得一哆嗦,哈欠又收了回去。“我去!你干啥啊!”夜长天短的时节,这个时候,屋里还很暗。又没有点灯,猛然看到一个人影,自然是吓了李若兰一跳。

“你去上班啊?”

“啊。”

“方便捎我去镇上吗?”

“哦,行啊。”李若兰说着,又张了张嘴,想把刚才没打完的哈欠打完,却怎么也打不痛快了。又看了看外面的雪,“这大雪天的,你去镇上干啥?要买东西的话,我给你捎回来好了啊。”

“想去镇上的盲人按摩店看看,说不准老板改了心意,要收个徒弟呢。”

“唔,挺好。学一门手艺,总不至于饿死。能赚钱的话,将来说不准还能找个媳妇。”李若兰笑着开了个玩笑,抓起毛巾和洗具去了院子里洗脸刷牙。

一切收拾停当,李若兰带着钟夏离开肖家沟。“哎我忽然想起来,我把你送过去了,我就要去上班了啊。你咋回来啊?总不能在镇上等我一天吧?”

钟夏道,“等一天就等一天好了啊。反正我回来也没事情,二婶儿也不会来给我送饭,在哪饿着都是饿着。”

“嗐,也有道理,就是太冷。不过你那破房子,也挡不了什么风。”李若兰笑道,“再说了,万一真的成功拜师了呢。”活动了一下肩胛,李若兰道,“到时候,我是不是能享受一下免费按摩啊?”

“当然。”

李若兰哈哈一笑,打开了车载收音机。

一路听着收音机到了镇上,李若兰又买了早点,递给钟夏两个包子。“按摩店在哪?我送你过去啊。”

“不用了,前面不远就是,你去上班吧。第一天上班,不要迟到了。”

“你咋知道前面不远就是?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吗?”

“包子店门口啊。”钟夏道,“镇上的包子店也不多。”

“呃……是我二了。”李若兰笑了笑,“那你……脚不疼了啊?路上都是雪,可滑了。”

“不要紧,你走吧。”

“得,我走了。”

“嗯。”

李若兰发动了车子,看一眼摸索着前行,还有点儿踮脚的钟夏,眉头紧蹙。片刻,车里翻找一阵,找到一张纸,又写上一个手机号码。下了车,追上钟夏,把那纸塞进钟夏口袋里,“我手机号码。要是有什么事情,借人手机给我打电话啊。”

“谢谢。”

“行啦,走了走了,真不早了。”

李若兰上了车,调转方向去上班。她上班的地方,并不在镇上,不过离得也不算很远。这乡镇企业里干保安,工资自然低的可怜。除去油钱,再吃吃喝喝,肯定剩不下什么。不过李若兰倒也不在乎。毕竟她在这里上班,也不是单纯为了赚钱。至于照顾钟夏,她倒也不觉得是什么负担。毕竟,钟夏也花不了几个钱,而且还能让自己省下租房子的钱——虽然钟夏的房子实在是太破了。更何况,钟夏帮过她,就算是还人情了吧。不过——钟夏说的也没错,有个“瞎弟弟”,确实算是拖油瓶。就算那女孩儿有些博爱心思,只要不是太极端,总会顾虑很多现实问题的。所以……还是要想个好办法来避免女孩儿的这种顾虑才行。

雪下的更大了。

李若兰放慢了车速,又想到钟夏,便有些忧心忡忡了。希望钟夏能成功当个学徒吧,像他这样的人,年纪也不小了,要是不学点儿什么养活自己,大概真的是要饿死的。自己总也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的。

钟夏也是这么认为的。

以前也想过自力更生,但什么都看不到,又习惯了苦日子,自然奋斗的心思不足。只想着过一天少三晌,多活一天是一天。如今因为李若兰,吃了几顿好饭,又有了“异能”,心底的“豪情”便又多了几分。

能活出个人样儿来,又为何要等死呢?

至少!每天能吃上肉包子,也挺好啊!就算吃不上肉包子!也绝对不想再吃白水面条和齁人的咸菜了!

钟夏来到盲人按摩店外,拄着盲杖进了门。

“刘师傅。”钟夏喊了一声。

“咋又来了你!”瞎老刘看不到,但和钟夏一样,听力很好,一下就听出了钟夏的声音。“说几遍了跟你?不收徒的我。”

“再考虑一下啊。”钟夏道,“师傅,你就可怜可怜我。我保证,将来学会了,肯定不在这里开店抢你生意。”

“我是傻子吗我?”瞎老刘气的啐了一口,“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啊!房租恁贵,生意又不好,你要再跟我抢生意,我就饿死了。”

钟夏透过墨镜,盯着瞎老刘,一言不发。

瞎老刘等了许久,没听到钟夏说话,不禁叹气。“你呀!死心吧,没门儿!真的!”

“阿巴阿巴……”说话的,是瞎老刘的哑巴媳妇。以前钟夏不知道,如今“看”到瞎老刘的过往,也看到了瞎老刘和哑媳妇的苦难生活。哑媳妇不仅仅是个哑巴,脸上还有很严重的烧伤。她的哑,也是因为那一场大火,毁了喉咙。

哑媳妇冲着钟夏“阿巴”,还比划了两下,想起钟夏是个瞎子,又收了手,走过来,拍了拍钟夏的肩膀,轻轻的推了推。

意思很明显,就是让钟夏离开。

钟夏咬着嘴唇,没有动弹。这么死皮赖脸的拜师,让不满二十的钟夏感觉很难堪,脸红脖子粗的,却仍旧咬着牙不肯走。

他希望能像对付胡所长那样,揪住瞎老刘的小辫子。

可惜,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帮不了他。他“看”穿了瞎老刘和哑巴媳妇的前半生,却看不到自己的希望。他实在是无法开口,来“威胁”这一对苦命的夫妻。

可他不甘心,不敢走。他怕自己走了之后,便没有勇气再来。那样的话,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当不了瞎老刘的徒弟了。对于一个瞎子而言,除了给人按摩,又还能干什么?或许还有别的路子,但钟夏仍旧执拗的不肯走。

“阿巴阿巴。”哑巴媳妇又走到瞎老刘身边,推着他,又在他背上比划着什么。瞎老刘厌烦的推开她,“干活去!想啥呢!这没你事儿。”又冲着钟夏嚷嚷,“你走吧!赖在这也没用。”

钟夏脸上烧得厉害,几次感觉站不住了,想抬腿走人。可最终,他开口说话,“雪下大了,不好走。我……在这里避避风雪,等我朋友来接我好吗?”

瞎老刘沉默了一阵儿,“随你!”说罢,拿起盲杖,进了里屋。

房间里传出哑巴媳妇的声音,瞎老刘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思,不成的。”说着,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隐约间,钟夏听到瞎老刘在房间里说话,只是声音不高,他也听不清楚。

外面很冷,但按摩店里却热烘烘的。

钟夏站的累了,便摸索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不消多时,有顾客上门。瞎老刘出来招呼,娴熟的手法,让客人直夸。半个小时后,顾客走了。瞎老刘又坐在了柜台后,活动着手腕。他自幼就是个盲人,看不到,六识却是极好。不用看,便知道钟夏还没走。,点上一支烟,又叹一口气,道,“孩子,我日子也难过,你又非要为难我干啥。”

“刘师傅,我也是没办法。”钟夏抿了一下嘴唇,“我不想饿死。”

“唉。”瞎老刘叹气,沉默下来。

钟夏感觉瞎老刘似乎是心软了,也似乎是看到了希望,又“看”向瞎老刘。脑子一热,钟夏涨红着脸,道:“师父!”他直接改了口。“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教我活命的手艺,我给你养老送终。”说罢这话,钟夏顿时有种无地自容之感。

瞎老刘是个很传统的人,他这辈子,最大的心病,就是没有人给自己养老送终。所以,钟夏提出的这种“交换”,也类似于威胁。就像在说,“你不收我做徒弟,就没人给你送终了!”

威胁跟自己一样命苦的瞎老刘,钟夏很羞愧,很痛苦。他本不想这样,本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小人,却还是说了出来。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拼了命的想要抓住另一个同样溺水的人,不甘心就这么被生活的**苦海淹死。

瞎老刘呆了呆。

哑巴媳妇走出来,站在瞎老刘身边,按着瞎老刘的肩膀。瞎老刘抬起手,按在妻子手上。“算了吧,你也是个瞎子,自身难保,拿啥东西给我养老送终。我真死了,你都不知道往哪磕头。再说啦,我有侄子给我养老送终,轮不到你。”

“你侄子……”钟夏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不是好东西,怕是肉包子打狗。”

“狗日的!你骂谁是狗嘞!”瞎老刘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忽然恼了,仿佛是被人一下子戳中了心病。撕着嗓子,冲着钟夏嚷嚷了一声。哑巴媳妇却按住了瞎老刘,“阿巴”一声。

瞎老刘忍住了火气,闷哼一声,道,“你也知道了,我那侄子不是啥好东西。所以你赶紧走啊!等他来了,少不了打你一顿!”

钟夏又沉默下来。

瞎老刘见钟夏没反应,又是叹气,却也不再说什么。

按摩店里的生意不算好,稀稀落落的又来了几个客人。一上午也没挣几个钱。除去房租和吃喝开销,肯定也剩不下什么钱了。哑巴媳妇去做饭,饭香飘到门口。钟夏肚子里咕噜噜响了几声,也是饿了。

算算时间,应该是中午时分了。

“咋还盛饭?”瞎老刘看不见,但听得到动静,“不准给他!”

哑巴媳妇却是不听,绕开瞎老刘要阻拦的手,端着饭来到钟夏面前,将一碗干饭递给他。干饭上,还有香喷喷的白菜粉丝。没有肉,但依然很香。

钟夏嗅着饭香,忽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最近的一次吃上这有油有盐的热乎饭菜,还是爷爷死的那天。爷爷死前,还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坚持着给钟夏做了最后一顿饭。

哑巴媳妇忽然伸出手,擦拭着钟夏的眼泪,她的眼眶,也是微红。

钟夏抿了抿嘴,抓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吃饭。

吃过午饭,终于又来了生意。

瞎老刘忙活了半下午,钟夏在门口坐了半下午。有人推门进来,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青年喊一声,“叔!”

瞎老刘眉头一蹙,“来了啊。”

“啊,来了,给我拿两百块钱。”

“又要钱干啥!”

“你别管了,赶紧给我。”青年催促了一句,有斜了钟夏一眼,也不理他,“快点儿,我还有事儿。”

瞎老刘闷声不吭。

哑巴媳妇打开抽屉,拿出两百块钱,递给青年。青年接过钱,转身离开。

青年便是瞎老刘的侄子了。

这个不正混的小青年,常常管老两口要钱,却又从不管老两口死活。以前瞎老刘觉得是孩子还小,不懂事,等长大了就好了。后来瞎老刘觉得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小子跟他爹是一个德性,大概是指望不上了。

“狗东西!”瞎老刘忽然咒骂了一句,然后闷声不吭的抽烟。

挨到傍晚时分,又来了客人。

瞎老刘忙着给客人按摩的时候,李若兰的五菱车停在了门口。下了车,走进来,看到钟夏,李若兰笑了,“咋样?”说罢,看了一眼忙碌的瞎老刘。

钟夏叹气,起身,道,“走啦。”

李若兰看了看钟夏神色,知道事情不顺利,也是无奈,搀着钟夏往外走,“慢点儿,路滑。”

“小子!”瞎老刘忽然喊了一声,“明儿早点儿来!学徒没工钱!”

钟夏身子一僵,眼眶湿了。他迟疑了一下,又进屋,冲着瞎老刘扑通一声跪下,叩首。

哑巴媳妇——哑巴师娘小跑过来,硬生生拉起钟夏,“阿巴阿巴”两声,也不知道想说什么,又帮着钟夏拍打着裤腿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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