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的音响里播放着悠然的钢琴曲,节奏非常地慢,过个四五秒钟才会出现两三个音符,令人联想到作曲家是否在编曲的时候是否是面对着一片广阔无际的旷野与天空。
路晨侧着身子坐在右后座,把头靠在玻璃上看着窗外颜色鲜艳的田野,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并在外面套了件甚至更黑的衬衫。
驾驶座上坐着的是李清耀,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伊琳,两人的表情都十分平静,不过看得出来,伊琳正在认认真真地去听音乐播放器中放出的每一个音符。李清耀穿了件简单的深色短袖和牛仔裤,而伊琳的穿搭则更加讲究一点,就算如此,从旁看这三人,也大概只会觉得是出来郊游的年轻人吧。
当音乐临近尾声后,路晨又低下头,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了起来。
伊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感受着吹在脸上的,来自旷野的微风。
“真是好听的曲子……”她意犹未尽地说道,“是哪里的啊?”
李清耀从后视镜里像后座看去,路晨并没有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
“是个游戏的背景音乐。”路晨回答道。
“听上去很适合这副景色。”伊琳感叹道,“有种空灵的感觉。”
李清耀觉得路晨大概是笑了笑,但他不确定。
“你觉得好听就好啦……”
李清耀用鼻子笑了笑,他很感谢伊琳用真心对路晨挑选的音乐的赞赏打开了了这个车里沉闷的气氛。起码今天早上李清耀和伊琳去牡丹大学接路晨的时候,他依然给人一种非常哀伤的感觉。
回想起来,提议让路晨分享一下他的音乐真是个正确的决定。虽然路晨因为今天的行程被伤感所笼罩,可是他并没有拒绝李清耀的这个提议,当即将手机连接上了车内音响。
随后,不论是李清耀还是伊琳就立刻注意到,路晨绝对是在随着他们经过的场景变换挑选着音乐。在城里的时候放着轻快的摇滚,经过郊区的时候不知不觉变成了忧伤的爵士乐,随后在步入旷野的时候又变成了节奏舒缓的钢琴,他们都意识到了,但他们并没有指出来。
这或许是路晨养成的一种分享自己的心情和感受的一种独特的方式。或许这么多年来,路晨一直害怕在熟悉之外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想法与情感,但实际上又其实很期待和更多的人交流,到最后他所选择的做法就是为陌生人设立一个通向他心灵的入口,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立刻明白他的想法。
李清耀非常确信,他的内心渴望着在人与人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这就是他,在火中被救出,被千柱城收留又在外界长大的他,所处的一个与所有人都不同的一个独特的观察世界的视角。
“今天天气真好啊,”李清耀说,“要不要把窗户打开点?”
“那样音乐的质感会变差的吧?”伊琳抱怨道。
“但是,吹一下风很舒服的啊……”李清耀表达着自己的遗憾,“不然可以把声音开大一点?”
“那就……变味儿了。”伊琳依然投了反对票。
李清耀抬头从后视镜上看,路晨正在微微笑着。他也笑了笑,最终没有把窗子打开。
车子跨过怒水河的时候,音乐又变成了一段别样的钢琴曲。伊琳看上去非常的放松,她一直认真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怒水河今天清澈而平静,完全不符合它名字的风格。牡丹后山的入口就近在眼前。
上山之后,周围变得凉了起来,阳光也隐匿了起来。
李清耀清了清嗓子。
“那之后,于舒和林昇的情况如何?”李清耀问道。
伊琳把视线从窗外挪了回来,左手手指缓慢地在右手的手镯上滑动,那个手镯像是用黑曜石打造的一样,拥有着一种非常深邃而美丽的颜色。
这应该是他们自从中午出发以来第一次聊起千柱城的话题,随着汽车开进古老的山林,不仅是物理上的气温降低,随着这个话题被丢出,车内的气氛也变得凝重了起来,尽管温柔的钢琴曲依然在背景里静静地响着。
“林昇跟我说他要好好享受一下日常生活的时光,”路晨没有明显地显露出不快,毕竟这个话题迟早都会谈到,“最终他也决定什么也不跟他家里人说。”
“于中正给了他多少?”李清耀说。
“本来想给2 0万,林昇只要了两万。为了买一台新手机,请室友和我吃了两顿饭,其他的就当没发生过。”路晨说,“他的意思是,愿意给他钱的话,不如拿去接济穷人。”
“真不错的决定。”李清耀由衷地说,“今天他也会来吗?”
“会。”路晨说,“好像是于舒家的司机去接他来着……他跟家人见了一面。”
“嗯。那么……于舒呢?”
“她说等今天结束之后,她想去找找她的母亲。”路晨说,“就算只是谈谈也行。”
“说到钱的事儿……”李清耀说,“你手上那笔遗产怎么办?”
伊琳有点紧张了起来。因为那笔遗产是他们在整理吴东的资料时发现的,吴东把一切都留给了路晨。
路晨看着一排排的老树向后掠过。
“捐了吧。拿给我我也不需要。贫困山区,希望小学,研究治疗绝症的医院……总有比我更需要它的地方。不然你们私吞了也行。”路晨没有感情地说。
“私吞……”李清耀被路晨的用词雷了一下,“不过我们比你更不需要它。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你们到底有怎样的科技力量……?”
路晨冷不丁向李清耀丢出了这个问题。
李清耀看着路面,绕着盘山公路稳稳地爬山。
“你现在还没加入我们所以我不能透露全部但……”他说,“我们从多年前开始就平均领先人类社会普遍水平高得多,且一旦我们认为当今人类社会可以承载某种科技力量的时候,我们会选择公开一些技术。”
“行吧。”
李清耀和伊琳都本以为路晨会追问,可是他居然平静地认可了。
“你自己是不是猜出来个大概?”李清耀问。
“算是吧。”路晨没有否定,“毕竟你们又没有在我面前刻意藏过几次。”
李清耀无言地笑笑。
“明白了。”李清耀说,“那我就保持期待咯。”
车子接着爬高,音乐又结束了,这次路晨没有播放下一首歌,大概是目的地快要到了。
他们开进了那个废弃的停车场,路边还是一样的杂草丛生。他们刚刚下车,伊琳刚在树荫间的阳光下伸了个懒腰,后面就跟上来一台黑色的高级轿车。
路晨看见驾车的人是一个看上去非常干练的男人,戴着一副眼镜,发色已经有些灰白。他和路晨对视了一眼,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路晨朝他也点了点头,他把车停在旁边,于舒和林昇都从车上下来了。于舒穿着黑色的长裙,林昇则穿着黑色的外套。
林昇朝路晨走过来,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向李清耀和伊琳点头致意。于舒和司机交流了两句,司机似乎表示自己就不跟着去了,随后于舒才从车里拿出了一束鲜花,朝路晨走了过来。
“你拜托我找的……在其他城市买到了。”于舒说,“是这个吧?”
“没错,辛苦了。”路晨将花束接过来,里面都是盛开的白色鸢尾花。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一圈人。
“那就跟我来吧?”他说着,带头走向丛林深处。一行人无言地跟着。
教堂的废墟再一次出现在路晨的眼前,其余四个人都带着一丝缅怀的敬畏抬着头看着,林昇和于舒更是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个这种东西。
墓地的外围多了几个全新的墓碑,路晨走上前,将花束拆开,每个墓碑前都放了一朵花,然后呆呆地看着那一排墓碑发愣。
清耀给伊琳使了个眼色,他们两个人转身走向了楚荣飞的墓,直到最后都没有联系上他的家人。而俞红不在这里,最终他的父母,一对老人悲哀地将她带回了老家,在楚荣飞的旁边安葬着邹正禹。
路晨来到了吴东的墓碑前,林昇和于舒站在他身后。
路晨将一只手放在了墓碑上,欲言又止。
林昇感觉他生生憋住了什么东西。
最后他叹了口气,站起身。
“你们接下来什么打算?”路晨问,他的声音很平静。
林昇看了看于舒,觉得这时候还是他先说比较好。
“我想在毕业后去旅行,就用那笔钱。”他说,“太封闭果然不好,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于舒带着些愧疚的表情看着他。
“钱不够可以找我。”她快速地说,随后又觉得这句话似乎太过分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从我的零花钱里……”
林昇和路晨相视一笑,路晨的笑要苦涩一些。
“这个好解决。”路晨说,“你跟他一块儿去就好了。”
于舒和林昇对视了一眼。
“呃……也不赖吧。”林昇挠了挠头。
“唔……”于舒涨红了脸,“路晨你呢?你也可以跟我们……”
路晨摇了摇头。
“我和他们一起。”路晨看了看李清耀和伊琳。
林昇也随着看过去。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林昇问。
“哈哈……”路晨说,“应该有保密协议之类的吧。”
林昇一下子就明白了。这种感觉和他在下水道里看着路晨远去的背影时一样……他们不是一类人。路晨笑着拍了拍林昇的背,然后步履沉重地走向了教堂已经残破的建筑物大门,然后用手撩起警戒线,钻进了教堂的大厅。林昇知道他不能跟过去。他的手背碰到了于舒的冰凉的手。
路晨独自站在阴暗的教堂大厅里,抬头看着已经被吊苔遮住的窗户,上面还有一面灰扑扑的玻璃窗户,光线从外面打进来的时候是黯淡的。教堂里面的空间在今天看来是那么地狭窄,地上散落着腐朽的木头碎片,石砖的墙体上也布满了裂纹。路晨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了一句话,人是一栋房子的灵魂,没了人住之后,一个房子也会老去。
这座房子已经死了。它比外面的墓碑更像墓碑,比那些墓碑下放着的都更像一座棺材,里面埋葬着神。他抬起头,尖尖的屋顶上吊着已经锈蚀的枝形吊灯,十字架,折叠椅,柜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都堆在了主讲台上。路晨向教堂深处走去,光线越来越暗。他向左一拐,在忏悔室里堆着更多的垃圾:花盆、梯子、铲子、水管和铁皮桶,都是神父当时用来护理花园的工具。里面还有被敲碎的瓷砖碎片和白色的麻袋,路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尽管这座教堂已经全无人气,但他还是成为了苔藓类植物的天堂,林间的小鸟也时而停留在教堂外壁的小雕像上。
路晨继续往深处走,光渐渐地亮了。教堂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庭院。这里是露天的,除了四周有大理石长椅之外,中间还有一座大理石的泉水雕塑,只不过现在这里四周和喷泉上都覆盖着一层一层的藤蔓植物。
路晨来到泉边,并惊奇地发现里面居然有水。随后自己再度想起这本来就是雨季,有点水又怎么了。他已经完全放空了大脑,以致于自己都有点愚笨了。
路晨慢慢地坐在了一把大理石的长凳上,抬起头看着头顶圆形的蓝天,就像自己在一口深井的底部一样。
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靠近了这里,路晨低下头,他选择的位置刚好在正厅出口的右边,从正厅里看出来应该是看不到这里的。他心理暗自猜想这个人可能是谁。他又为什么要在意这个问题呢?
从正厅里走出的人是伊琳。她也是无视了警戒线的存在直接走进了这个残破教堂的人。而且她似乎都没有看到路晨,像是散步一样悠闲地走进这个小小的庭院之后,也在大理石泉面前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碧蓝色的天空。
路晨没有出声。伊琳伸出一只手去,五指张开正对天空。她手腕上的那个黑色的手镯没有倒映一点的阳光。
路晨似乎错过了她在千柱城里做的事情,后来他也没有选择再去过问。
一阵温和的过堂风吹过,伊琳的黑色长发被扬起,她把手放下来压住头发,并自然地转过身看见了坐在墙边的路晨。她的眼神透出一点小小的惊讶,但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来,只是会意地冲着路晨微微一笑,仿佛这一切——他们在这里相见就已经解释了许多的问题,没有必要再用一些冗杂的对话去复述一遍。路晨喜欢这样的感觉,同时还有一点嫉妒李清耀,凭什么他能被她陪在身边。
他刚这么一想,伊琳就闲庭信步一般朝他走来,路晨没有坐在长椅的中间,所以她很自然地坐在了另外一头,并放松地抬起了头看着天。就好像他们不是不久前才认识,而是已经有了很长时间地交情。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路晨看见有裂纹的地面上有一排蚂蚁,藤蔓的后面有一条蓝色的蜥蜴趴在那里,天空中有两只蝴蝶正在那一方蓝天中结伴飞行,一方阳光沿着墙壁铺设到这个庭院的地面上。路晨听见周围那令人舒心的淡淡的沙沙声,那是微风吹过树海发出的声音,只是被这个空间给隔绝削弱了。
“所以……”路晨开口轻声说,“这一切都是我们在自作自受?”
伊琳轻轻转过头来看着他,路晨还是看着天空。她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那天夜里,”好在路晨自己说了下去,“当劳古斯爷爷决定退出晚宴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要去死了。你们跟着他,你们应该知道。”
伊琳轻轻地把头转回来,盯着庭院中央的泉水雕塑。
“是的。”她决定如实说,“或许是这样。”
“或许从他决定杀死陈心叶以延续千柱城的寿命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定局……”路晨还是用那种轻轻的语气说道,“他早就已经放弃了我们了吗?”
伊琳知道路晨的意思。在千柱城最需要劳古斯的时候,他却选择了去死。当有那么多的人需要他的时候,他却选择去偿还他无数罪孽中的一个。他知道乔的计划吗?他知道他一首建立的庇护所最终落得了如此的下场吗?
“为什么?”路晨摇摇头,“为什么乔抱着那样的想法?为什么东哥抱着那样的想法?为什么于中正抱着那样的想法?为什么我自己又抱着这样的想法——谁应该为这件事负责,谁又应该为这件事而死?”
他悲哀地抬起头看着伊琳,凝望她黑色的眼眸,她看起来不悲伤也不愤怒,有的只是如水的平静。
“我们到底被展示了怎样的真相?我们到底能否看到全部的真相?”他问道,“凭我们的力量也许根本就不够参透这一切,最后换来的结论它又算什么?我们学到了什么……我们又成为了什么?”
他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如果我们被灌输的一切都是谎言的话……?更糟糕的是,如果在某一天我们发现了自己是这谎言的一部分的话?我们应该怎样面对真相?”他求助似地询问道。他的表情形成了难以释怀的皱纹,那股包裹着他的巨大痛苦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伊琳认真地看着路晨那悲伤的眼睛。
“你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小晨。”她说,“尽管我们都由环境和回忆编织,但你就是你。我们最终只会成为我们想成为的人。”
路晨扬起眉毛看了她一眼,下唇在微微地颤抖。他看上去想要爆发,想要大吼大叫,想要大声嚎哭一场,但他只是将视线又转了回去,眼睛里的悲伤似乎在翻滚,就像无声的巨浪。
“那我又是什么?”他喃喃道,像是在自言自语,“一个叛徒。一个凶手……我杀了……杀了……”
强烈的,巨大的悲伤正在淹没他。仿佛他只要一旦说出口,这个事实就会再次压垮他。
伊琳把手放在了路晨的手上。
“你救了我的命。”
路晨很滑稽地抖动了一下身体。眼睛顺着他的手和伊琳的手重合的地方慢慢上移,最后和伊琳四目相对。
“你救了我和李清耀的命,所以我现在正在这里,和你在一起。”伊琳说,“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回忆就会被编织在一起,成为全新的我们。”
路晨的呼吸急促地变化着,最后还是慢慢平稳了下来。
他的目光渐渐地回到前方,又渐渐地回到庭院顶端的哪一方蓝天。
“真美啊……”他喃喃道。
伊琳的手收了回来,和他一起抬头看着。
“是在说天空么?”伊琳问。
路晨已经再次平静了下来,就跟一开始的状态一样。他缓慢地呼吸着,感受着这片森林与这个废墟中所有的声音和所有的记忆。
他摇了摇头,并微微抬动下巴。伊琳再一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两只蝴蝶停在了天孔的顶端,一株刚刚冒出来的植物上,破坏了这个天孔原本规整的构图。
“生命,”他说,“还有时间,令人眷恋。”
他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