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正禹听到铁皮板房里的女人哭了起来,而孩子还没动静,也许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一处外部通道楼梯后的小板房,黄医生给他们的住址就是这里。

楚荣飞让他在外面等待,自己进去和他们传达噩耗去了。邹正禹靠着楼梯扶手,看着被工业灯火照亮的天空,心里的那种空灵感再度占据了他的思想。

那个医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白袍上有着诸多的污渍,习惯好像也不太好,但是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那个脏兮兮的办公室里有着一股暖意,一种真正的医疗设施该有的暖意,比起外面的那些精密的医疗设备和冷面的医生护士都要温暖的感觉。

他本来没有觉得自己会在这里看到那样的东西,以及那个医生和他谈及的话题。

荣飞一直在跟他这样的人打交道?

楚荣飞在这个千柱城里究竟扮演的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邹正禹心不在焉地听着房间里女人的哭声,回想起楚荣飞在那条小巷的公寓,那是个和这里很像的地方,昏暗,不检点,狭小,但是比起这里更空洞。就像是某个虚假的,实际上不存在的东西一样。

他觉得好像自己窥探到了别人的一点隐私,虽然楚荣飞和他是老同学,可是回想起来这些年每一个同学的下落和每一个人的变化,也许那个人只是一个属于过去的傀儡。

当然,他绝对没有把自己置身事外。每个人最终都会长大,都会面对那个自己也许不想去面对的过去和未来。

终于,楚荣飞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们俩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楚荣飞转身走上了楼梯,邹正禹立刻跟了上去。

“你该有些明白了吧?这里的货币有时并不是金钱。”楚荣飞说。

“而是人情吗?”他点点头,“这种关系不少见。”

“是啊……那么,下一站……”

邹正禹扭过头,楚荣飞正在认真思考。

“不是说有个谁在等你吗?刚刚的医生……”邹正禹说。

“嗯。那个嘛……”他犹豫了一会儿,“也行吧,我们就去那里,顺便还能解解渴,休息一下。”

“酒吧?”

“不错。”

他们又回到了街道,并肩走在一起,街灯的覆盖率高了起来,邹正禹感到他们似乎在靠近城中心。前方的喧闹声也渐渐高昂了起来。

“你去拿的到底是怎样的药啊?”邹正禹若无其事地问。

“你不会怀疑是毒品吧?”楚荣飞掏出一管100ml左右的小瓶子,里面装满了澄澈的液体,“是如假包换的止痛药。”

“可你似乎一直以来很依赖它……”

“不用的话也没问题。”楚荣飞拍了拍自己的左手,“可用了毕竟要舒服得多。”

邹正禹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个私人问题向下问,可是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越是探索千柱城,就会越是向楚荣飞这个人的深处进行探索。这种感觉他不知是从何而起的,但是随着他们接触的人越来越多,楚荣飞能够掩藏的东西也越来越少,虽然他也没有刻意去藏,但邹正禹总有种感觉:虽然在这里有很多人都认识楚荣飞,但真正了解他的人寥寥无几。

“那个劳古斯……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邹正禹换了个话题。

“劳古斯啊,”楚荣飞说,“他是千柱城的建立者和管理者。”

“管理……?”

“对啊,他是个从遥远的世界来的人。抱着一种特殊的梦想和抱负努力建立了这个设施,”楚荣飞抬起头,看向天空的某个地方,“怎么说好呢?他实际上就是这里的串联者。因为这个网络中存在着几个关键点,劳古斯的做法就是稳定这几个关键的点。”

“就像那位黄医生一样?”

“对。就像帐篷的支架一样,这些点是撑起这个社会的关键存在。”楚荣飞顿了顿,“他针对千柱城的实际状况,应用了最适合这里的管理方式。”

“听上去也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他一般在哪里?”

“在哪里都有可能碰到他。”

“他会在城里走来走去的么?”

“当然……他毕竟喜欢这里。”

他们已经又来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市街,这里的人们围坐在烧烤摊边,大声喧哗,啤酒碰杯的声音不绝于耳。刚才板房中传出的凄婉哭声,简直就是某一场骗局一样。

“这一段就应该是最繁华的地区了,”楚荣飞抬起头,大雨落在头顶的玻璃板上,天空的火光模糊,“要不要吃点夜宵?”

“不用了……”

一般在这种时候如果楚荣飞开口,邹正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拒绝。不过他现在没有那个心情。楚荣飞会意地点点头,毕竟刚刚才见识了一出家破人亡的惨剧,没多久就跑来吃烧烤喝啤酒,肯定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这两出事件发生的舞台是如此地相近,就像在自家隔壁一样。

“这光鲜的世界下有着无穷的悲剧,跟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两样。”邹正禹说。

“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楚荣飞说,“这里的人是在知道悲剧的情况下,表现出这样的欢愉。”

邹正禹哑然,他望着如同老街闲散的居民般,在千柱城中大笑大吵大闹的人们。他突然想起今天晚上不停地在听见的,暗示千柱城即将毁灭的话语,在高墙之外,有什么力量正在积蓄,准备随时吞噬自己眼前的这个场景。

“喂,别想了。”楚荣飞说,“你不是其中一员。”

邹正禹猛地一怔,才想起他来这里的目的。可是此刻他却想逃。

“来吧,去那里。”楚荣飞指了指在空地尽头,无数橙黄色灯光下的一点玫瑰红的光,它在比这里的地面低一点的地方。正门面似乎并不算大,入口也只有一扇小门,但外面的装饰看上去就很是用心布置的。用LED灯拼接起来的门面上写着“埃里克酒吧”。

“地下酒吧?”

“嗯。”

两人走向那个气氛暧昧的酒吧,邹正禹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却产生了一丝抵触的情绪,他突然觉得他真的不想再往前走,往下看了。他突然想起人最原始的恐惧就是未知这句话,他不仅感觉到那个酒吧是千柱城的又一个支点,还觉得那里面有着楚荣飞的心脏。

他们走进了酒吧,关上了大门,随着门框上叮铃一声响,外面的喧闹声突然变得朦胧了,邹正禹扭过头看,这扇玻璃门非常得厚。关上它之后,门外的所有的声音就变得像从水底听水面上的声音一般飘渺了。

楚荣飞向内走去,邹正禹环视着这里。酒吧规模不大,不过十分狭长,桌椅错落着排列着。吧台内部有着黯淡的红色灯光,在房间里晕开。邹正禹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客人,墙角的皮沙发空着,只有三个桌子有人,吧台前也有个人。房间尽头的简陋舞台上,一个身穿深红色旗袍的女人正在昏暗的灯光里唱着古老的歌。邹正禹觉得这里真是他这种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来的地方。

楚荣飞走到吧台前,老板是个身穿绅士衬衫的老头,外貌整理地出奇地整洁,头发也很干练地向后梳去。

“荣飞。”他招呼道。

“啊。”楚荣飞应了一声,把手臂搭在了吧台上。

“今天不用你付钱,阿红说今天请你。”老人说。

“我帮他付。”楚荣飞转向身后的邹正禹,“你喝点儿什么?”

“啤酒就行。”

“那就来一杯吧。”

老人弯下身,邹正禹听到了冰块哗啦啦的声音,他把一瓶铁瓶装的啤酒提到了吧台上。

“谢谢……”邹正禹斜眼看着那个正在唱歌的女人。

老人又拿出了两个杯子,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圆形的被子有着棱柱的特征,各装了半杯清冽的液体。

楚荣飞端起两个杯子,向酒馆深处走去。邹正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楚荣飞走了一段后,停下来回过头,看着站在门边的邹正禹。他甩了一下头,表达了一个跟上来的意思,邹正禹无奈地走了过去。

“我不该过来的吧?”

“你怎么不该?不是要搜集素材吗?”

楚荣飞面无表情地在墙边的某个位置坐下,就在舞台的侧面。邹正禹坐在他旁边,缩着肩膀握着酒瓶,目光不安分地来回看。他看到桌子底下被遗漏的纸牌,桌面上的细颈瓶里枯萎的花朵,天花板上的空酒瓶和窗户上的雾气。他偷偷瞟了楚荣飞一眼,壮汉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舞台。

于是,邹正禹打定主意将目光锁在桌面上的那个枯萎的花儿上,两朵白色的小花低着头,有些无精打采地吊着。

悠扬的音乐在这里回荡着,女声低吟婉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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