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栋建筑物中间小小的缝隙，头顶是一线橙色的蓝天，尽头处的微光仿佛不可见，只有一点点模糊的轮廓。他就站在小巷的中央，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濡湿的衣服已经贴在了后背上。

从小巷两侧的阴影里钻出两个漆黑的人影，仿佛是直接从如同幽邃的深渊中流泄而出的烟雾，他们在黑暗中逐渐展露出了形体，遮蔽了尽头的光线。

他们要的是他的生命，这一点他很明白。如果不反抗就会死，这是个简单的道理。

没有人会为素不相识的人牺牲自己。但是，林昇却想要逃跑……如果不是自己来到这里，那么活下来也好死掉也好，遇上这些事的就会是别人了。所有的事情就和自己不再有关系。

他回过头，却发现小巷的入口处已经封闭了，背后是被堵死的砖墙。他的手上握着枪，他还有机会反抗。

两个人影缓缓地靠近了自己……林昇以双手举起手枪，姿势甚至比自己上一次还要标准地多。平常他就对各种冷热兵器很感兴趣，就像许多的男生一样，渴望能够接触这些东西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是上一次呢？仿佛他心里知道，这两个人已经被他射杀了一样……

死人还可以再杀死一次么？

既然死了……可以不要再缠着我吗？

林昇愤愤地扣下扳机，他没看见火光，仅仅感知到了来自手中的后坐力和升腾起的硝烟味，子弹没入那团黑色的人影中，它发出了悲哀的惨叫。

林昇明白了，这些东西就是自己枪下的亡魂。杀死他们的这笔账会永远地记在他的人生之中，他再也无法摆脱这两个浓重的阴影。可是即使是这样，他也无法同情他们，而是感到了愤怒，无法抑制的怒火……因为他们是自作自受，明明是黑道分子拿着枪却还能被普通的大学生杀死，这条路是他们自己选的，就算赔了性命也是活该！

林昇不再怜悯，将弹夹中的子弹倾泄在了黑影的身上……一种感觉在他每次扣下扳机的瞬间渐渐地放大，那是他在决定为自己的生命而反抗的时候就有的感觉，只是他一直不去注意……

子弹是有效果的，那慢慢朝他靠近的两个黑影已经被子弹的冲击力打成了散乱的碎片，在那些碎片之中还有着若有若无的痛苦呻吟。

林昇带着某种奇妙的满足感俯瞰着黑色的碎片，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决斗，而自己就是胜利者。如果周围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就再也不会招惹他了。因为他是用枪的好手……

现在他可以离开这条小巷了，他还记得他要去买耳机，然后回寝室，洗个澡，美美地睡个觉。

他抬腿往外走，却看到一个人站在巷口，来自小巷之外的光线被这个影子一分为二，把这阴影拉长放大，将自己整个人完全包裹其中。他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无所谓，他手上有枪，今天不会有胆敢阻止他的人。

“你逃不掉的……”

巷口那人开口说。

林昇怔住了，他停下脚步，举起枪指着那人。

“那枪里没有子弹吧。”那人却往前走了一步，“你仔细看后面……看你杀死了什么。”

林昇回过头，却惊恐地看见地上倒着的人是自己的父母，朋友，还有一个自己……他们的身体上有着一个漆黑的弹孔，鲜血从弹孔中涌出。他猛地抖了一下，一缕惨淡的光落在母亲无神地眼睛上，那瞳孔已经不再倒映出光。

可是，这不可能啊。他还在这里站着，好好的。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撒腿就跑，如果能离开这条小巷，如果可以离开这里，那么这一切都会离他而去。

他没了命地往前疯跑，应该没有两步才对，可是小巷仿佛在无限地拉长……

“侥幸逃脱是不可能的……光凭你是绝不可能逃掉的。”那人在后面说。

林昇猛地睁开眼睛惊醒过来，眼前的小巷一下子消失了，可自己身体的感觉却如实地残留着。他的呼吸急促，汗流浃背，现实的重量仿佛又一点一点地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感到有温暖的东西盖在他身上，看来是他在沙发上睡着了，有人给他盖了一条毯子。因为噩梦而汹涌的肾上腺素促使他迅速地搜集起周围的信息来。这里是路晨在千柱城的家。他坐在进门时坐下的沙发上，灯还没有关，客厅的窗户漏着一条缝。他听见外面又下雨了，雨水打在窗棂上发出啪嗒声，屋内正充斥着一股很香的味道。

这股味道让他很怀念……甚至有几分驱散了刚才的噩梦造成的阴霾。他当然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而只有在家自己下厨才会有这样的味道。在林昇的印象里，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家的味道”吧，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双亲。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路晨端着两个盘子走了过来，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炒饭。看样子他刚刚一直在厨房忙活这个。

“我做了两份，吃不下的话也无所谓，可以留着明天吃。”路晨说着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林昇看见金黄色的炒饭里有鸡蛋，火腿和葱花，“我家剩的东西不多了，现在只能做出这个。”

他转过身，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罐可乐，把其中一罐放在林昇的面前。

林昇拿起可乐，怔怔地看着。

“噩梦吗？”路晨站在客厅中央，审视着林昇的状态。

林昇抬起头看了一眼路晨，犹豫半晌后点了点头，并用力把可乐拉环拉开，猛地灌了一口。

“嗯……”看见他能喝下去，路晨没有太过担心，而是抽出凳子坐在餐桌旁边，拿起勺子翻动着炒饭，看样子对自己的工作成果还算满意。

林昇把身上的毯子拿到一边，又抖了抖被冷汗浸透的衣服。出于礼貌，他并不想将这顿饭剩下，而且他确实已经一天多没吃过东西了。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很烫，但真的很好吃。

在再次想起自己双亲的同时，他也突然想到，做出这种能让他产生这种感觉的炒饭的路晨似乎并没有父母。

两个人无言地吃了一会儿，林昇抬起头看着路晨。

“不久前，你说的‘幸存者’……是什么意思？”林昇问道，“你也遇到过很过分的事吗？”

路晨微微地笑了笑。

“……记得你是外地来的学生啊。从前，在牡丹市后山的孤儿院，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大火。”路晨不紧不慢地说，“有二十九个孩子死掉了，还有一位神父。”

林昇咽了口口水，他总是在新闻里看见各种各样的事故和灾害，动不动就几十几百人死亡。他总是觉得比起更大的灾害来说几十几百人实在是不算什么，但是今天的他无法这么想。他手上的两条命已经压得他寝食难安了，听到二十九这个数字的时候他也不由得震悚了一下。

而且，都是无辜的孩子……

“那位神父正是为了救我而死的。”路晨说，“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林昇呆呆地看着路晨，这个在学校里和自己朝夕相处，却依然不熟悉的同学，此刻也在平静地看着他。这种平静的背后一直藏着这样的回忆吗？

“当然，与你相比确实略有不同。我是在纯粹的善意下存活下来的，你是在纯粹的恶意下存活下来的。”路晨说，“不过，我没有要安慰你的打算，这个噩梦应该会陪伴你很长的时间吧。”

林昇机械地将饭一口一口地送入嘴中。他不想听到这么沉重的话题，他只是想确认一下眼前的路晨确实和自己是同一路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在这里有很多吗？”林昇问。

路晨想了想：“嗯……杀人者，这里有很多。无罪者，这里也有很多。无罪的杀人者，就没几个了。”

“你认为我是「无罪」的吗？”林昇问。

“啊，当然。”路晨轻快地说，“车辆追尾的时候，后车不是也是负全责吗？不要去想太多的相对论，这世界是很极端的东西。”

“呵呵……”林昇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过确乎是要轻松了一些。

雨还在下，窗外依然灯火璀璨。房间里只有餐具碰撞的声音。

“父母那边不要紧吗？”路晨问。

“没关系……如果我没有联络过去，他们大概就会觉得我心情不好吧。就算有人给他们打莫名其妙的电话，我的父母应该也会当诈骗电话处理。”林昇说。

“有道理。这边应该也不会需要多久的，安心地等等吧。”

“嗯。”

路晨吃完了炒饭，站起身来端起盘子朝厨房走去。林昇吃的很慢，他已经没有在胡思乱想了，只是慢慢地进餐，眼睛看着窗外。

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虚起眼睛，聚精会神地看向那边。

在他们刚刚走向城区的悬空铁架上似乎有一个鬼魅一样的黑影在飘动，他的衣服被风吹起，在外面的辉光中像是一个窟窿一样。

那是个人吗？林昇站起身，趴在窗户上看着那边。

黑影在空中停住了，林昇似乎看见他眼睛的位置有暗红色的闪光。

“怎么了？”

路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昇回过头，路晨正疑惑地看着自己。

“你快来看！那边……”

他回过头指着那个方向，可那里却已经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