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林昇听见了吴东的声音，他竟然靠在车门上睡着了，昨晚一宿没睡的疲倦感在坐车的时候完全席卷了他。他回过头，路晨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屏幕，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唔……难不成是女孩？”吴东说。

路晨“啧”地一声咂了咂嘴，蛮不情愿地把手机装回了衣服兜里。

“说对了？”吴东笑道。

“多事！”路晨咕哝道。

“关系好不好啊？有没有希望？”吴东看样子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不好，没有。”路晨干巴巴地说，“只是问我学校里的事而已。”

是同班的女生吗？林昇心想……算了，反正他也不认识几个，肯定不关他事吧。睡醒的那一瞬间他就又被低迷的心绪给笼罩了，随着时间的经过，警方的调查应该也在逐渐推进，他们会不会已经把嫌疑人锁定在他身上了呢？重要的是如果联系不上他，他们会不会直接去找到自己的父母呢？

想到这里，林昇的压力又大了起来，可是这两兄弟居然还在扯什么女生的东西……

外面已经黑了，路边只见疯长的杂草和漆黑的路牌。

但是是什么这么亮？为什么他可以看见杂草和路牌呢？这节路并没有路灯啊。

林昇的视野逐渐推向前方，并看见了那矗立在黑暗夜空之下的巨大而恐怖的城市剪影。

林昇震悚了。

夜空之下，在这座怪异的建筑群内部闪烁着一种异样的橙色光芒，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大量方向不一，粗细不一，数量不一的管道，这些管道笼罩着整个区域，它们从上空跨过，在路边钻入地下，围绕着巨大的工厂主体混乱地分布在各种地方，它们围绕的主体是如同漆黑标枪一样的巨大烟囱，这些烟囱一眼望去大概有几十座，像森林里的树木一样沉默地耸立着，上面围绕着一些照明设备，把光芒洒向各个角落。

除去工厂的部分，林昇看见了由钢铁构筑的高高的黑色围墙，似乎就是这东西划分了千柱城的地界。而在主干道的前方有着巨大的黑色城门，大门在上空有着一个拱形，拱形上有着一排探照灯。

汽车朝大门驶了进来，林昇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吃掉了，现在正顺着它的食道渐渐进入它的消化系统。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个名字到底有多形象。

进来之后，林昇在这巨大的钢铁丛林间首先看见了各种散落着的砖砌建筑物，建筑地毫无逻辑，毫无章法，很简单的就是哪里有位置就盖在哪里，在管道边，烟囱边，显出一种混乱不堪的蛮荒感。林昇看见了那种亮着灯的小卖部，和乡下的那种平房小卖部一样，只是它的头顶就是一排漆黑的管道，此外，路边还有那种挤在缝里生长的植物，在窄窄的地方生长出来，姿势也扭曲得很难看。因为受光不足，看起来也是病恹恹的焦黑色。

随之而来就是各种建在空地上的房子，有些甚至是直接在旧厂区上扩建的，林昇看出，因为千柱城有明确的用地面积，所以面临人口扩张就只能向上发展，因此出现了许多高高的住房。林昇猜测有许多住户当太阳出来的时候都没法看见光芒。

路边有着橙色的路灯，高空有着骚乱的吊灯，这只是入口区域。林昇看见前方有一个更加庞大的黑色柱形建筑物，它的内部有许多窗口像闪烁着白色的光，顶端更是有一道豪放的光芒坠落在街道上，就像一个人工的太阳。

“前面就是主街区。我们的房子就在那里了。”路晨说。

车子停了下来，林昇这才低下头，并反应过来这里已经是公路的尽头了。

“从这里开始就要下车走路了，路晨，你就带小林过去吧。”吴东说，“我去确认一下劳古斯的情况，就送你们到这儿了。”

路晨推开车门下了车，林昇也跟着他打开门，双脚又感到了踩在坚实的地面上的感觉，但是对他来说却又是陌生的大地。

水泥路边是一堵矮矮的石墙，墙根低下的杂草随着晚风摇曳。不知为何，林昇因为这幅景象感到了异样的平静。

吴东操纵汽车在路面上调头，林昇在一旁说了句：“谢谢你们了。”

吴东笑了笑，向路晨招了招手，便驱车开向大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么，走吧。”路晨说，“在这里你可以放松一些，不用像在市中心一样紧张了。”

他顺着矮墙向前走，林昇默然地跟了过去，依然抬着头看着密布在自己头上的管道，并猜测从前是什么在里面流动。

“你饿了吧？”路晨问，“想吃点什么吗？”

“……随便。”林昇回答。

他的大脑现在处在某种宕机状态，尤其是当他的生物钟告诉他现在应该吃饭了这个不容辩解的事实的时候。眼前的一切皆是陌生的景物，心中留存着的也是陌生的感觉，多重的异样感让他的大脑空空荡荡。

“人生真的很奇妙吧？”偏偏这时路晨开口了，“昨天你还在你的人生中，今天就像是跑到别人的人生里了。而且甚至不是你自己的错，只是它突然撞上了你而已，就像车祸一样。”

这句话伴着眼前的情景打进了林昇的心中，他感受到一股没有来由的愤怒。的确，就像是车祸一样，不是他去找事，而是事自己来找的他。

“哼，你又懂了……”他没能成功掩饰住这股怒火。

路晨耸了耸肩。

“剥夺别人的生命，我的确不懂。但是，作为幸存者的感觉，我是明白的。”路晨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选中之后单独留了下来一样……对吧？”

林昇没有否认。他昨天也认真地想过也许死的是自己还比较好……

如果昨天耳机没有出问题的话——更可以说，如果自己没有那么恶劣的室友的话，他就不会去走那条路了。出事的就会是另外某个倒霉鬼，这一切也会和自己没有关系。他现在就会刚刚吃完饭，悠闲地在学校里听着歌散步吧……

可是仅仅一天，自己就来到了这个地方……这千柱城。

路晨在一个拐角拐弯，林昇跟着他拐了进去，可是眼前却是死胡同。他正奇怪，却见路晨走向了矮墙边的一栋房子，房子的边缘处有一个结构简单的铁架楼梯。

“这里近一些。”路晨说，“别担心，我是不会加害于你的……我们现在可是共犯啊。”

林昇很不喜欢这个词。可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的好奇心暂时战胜了他的不爽，为什么要从这里爬上去？

路晨和林昇爬上楼梯，两个人的脚步声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就这样，他们的视野逐渐抬高，眼前巨大建筑内的光芒也逐渐清晰。

楼梯的尽头居然是那个平房的楼顶，林昇没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来到楼顶，因为这里看上去和下面一样啥都没有。

但是路晨居然就这样悬空开始升高了，乍一眼看过去跟在空中走路一样，等他走近了才发现这里居然也架着楼梯，直直地通向中心区域，只是很明显它通向的不是中心区域的地面。

林昇爬上楼梯，这才看见在千柱城的外围有许多个像这样的铁架楼梯，它们依附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楼顶，墙边，各种铁管上，林昇可以想象人们在空中走来走去的样子。

“这是劳古斯的主意。当我们觉得地面上快要没有位置的时候，他说修在空中就好了。”路晨说。

“呃……”

这也太乱来了。他憋住了这句话。

林昇和路晨在空中渐渐靠近了中央区域，林昇看见一片密集而明亮的建筑群，它们大多低矮而狭窄，各自有着独立的光源，并在它们之中照亮了一些细小而曲折的道路。而在这片密集的光影中，有阵阵烟雾升起，从这里能闻到的味道来判断，应该是原来牡丹学院周边类似的炒饭和烧烤摊。自从政府开始整顿市容，这些学校周边的小贩都失去了踪影，原来是跑到这边来了。林晟想起在来的路上听到的信息，如今亲眼所见，感受更是大不相同。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居民，面对大环境的变革总是无处藏身。

不过路晨并没有向下走，他在空中拐了个弯，转到了另一节楼梯上去。这里对恐高症非常不友好，林昇起码确定了这一点。

璀璨的辉光在自己的脚下，林昇产生了一种魔幻的感觉……他的目光随着脚下这片城区向远处推进，在高墙的尽头，刚刚看见的柱形建筑物终于显出了真身。那是一座高大的尖塔，它身上发出的光亮盖过了他们脚下的整个区域，它的辉光也闪亮在整个千柱城里。

“那个就是中央塔，算是千柱城的中心，负责管理，运营，和各种比较高级的事务。”路晨说，“东哥就是在那里工作。”

他们现在正平行于中央塔面朝的方向行走，在楼梯上又掠过了一排排管道和建筑群。而在前方，林昇看见了几栋原来建在工厂边缘的，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建筑物，看起来应该是原来的工人宿舍。感觉路晨就应该住在那里。

林昇的直觉是没有错的，楼梯直通到某个公寓的楼顶，路晨已经轻车熟路地钻进了楼道里。

下到三楼，路晨打开一个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除了这是个普通的房间之外，林昇也看不出别的东西了。走廊的尽头是厨房和厕所，旁边出去就是客厅和阳台，客厅里摆着餐桌和沙发，还有一台电视。客厅旁边有两个通向卧室的房门。整体来说不是一间大房子，虽然一两个人住也算绰绰有余了。

“你可以睡那个房间。东哥虽然有时会回到这里来住，但这几天应该会很忙才对。他在中央塔也有可以睡觉的地方。”路晨说，“随便坐吧……”

“啊……谢谢了。”林昇点头，坐在沙发上的一瞬间，疲劳感也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知道你是难以接受目前的现实的。”路晨说，“但是，不用把同样的戒心也放在我们的身上。”

林昇犹豫地抬起头，路晨正看着他认真地说。

“我从小到大，和各种各样的罪犯都打过交道。”路晨笑着说，“如果这能让你轻松一点的话。”

他丢下这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转身走到厨房里去了。林昇听见餐具相互碰撞的声音，向后靠在柔软的沙发上。

他真的好累……

林昇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