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巨蟹开始,以狮子结尾的七月到了。
殿子在保健室辅导梓乃功课顺便复习。路过的我走进去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看见了她手上的书——里面各种复杂的电路图。
高中时学文科的我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之前也有提过,殿子和梓乃要说成绩在班上也是中上游水平,只是期末评估里那惨不忍睹的出勤率将其正负抵消了。
不少老师也评价过她们俩,「是十分有智慧的学生,要是能够多出勤的话就更好了」。
回到理事长室。理事长正在大转椅上跷着腿翻什么书。
宽大的办公桌上,一杯红茶冒着热气。
突然杯子不见了,然后一个声音响起:「宇辰,续杯。」
定睛一看,杯子正被主人拿在手里,像是要递给自己似的。
理事长又指了指她触手可及的一个茶壶:「在这里。」
「啊?哦,好的。」我接过杯子。
晓果然说得对,习惯了就好。现在自己拿着贵重的杯子已经不会再手抖了。
「理事长也在复习吗?看到什么书啊?」虽然心想绝对会得到「奴仆别管主人的事情」作为回答,但是还是这么问了。
理事长似乎就是等着我这么问似地,朝我翻了个白眼:“你看得懂吗?」说完就把手里的书摆在桌面上。
「理事长,不带这么看低人的。我好歹也是老师。」
「哦哦?是吗?那,宇辰老师可以帮我解答一下这个问题吗?在你思考的同时请顺便把茶倒来。」
说着,雅露出了阴险的笑容,把手里的书递给了我。
……
……
「理事长我错了。」
「嗯,真乖。以后多多跟我学习,看懂这些书不是不可能的哦。」理事长得意地把书拿了回来,「还有啊,我的茶!还要说几遍?」
「马上就倒来。理事长,比起那个你还是先从椅子上下来吧,站在转椅上小心会摔下来的。」我说完便起身去拿茶壶。但就在倒水的时候,我听见一声巨响,接着是理事长的惨叫。
「理事长你没事吧!?」我手里还拿着茶杯跑到跌坐在地上的雅面前。
「滚!!!!!」
教学楼好像也随之晃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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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快结束了。凰华随处可见的草坪正在一寸寸生长,海浪不断卷到半空中,然后又坠毁在礁石上。他们好像都在努力的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
但是即便如此,即便再怎么远离,最终也是会回到大地上的吧。大地是他们诞生的地方。摆脱大地,就意味着摆脱生命。
生物在出生时,与其母体连结的有形脐带会被截断。但是有一条无形的脐带,是剪不断的。
与那个「大地」之间的脐带。
谁都不能摆脱。否则就会死。
温室的花不能离开这个玻璃房,因为它们并不属于外面的世界,气候、湿度、温度,都不是为它们准备的。它们并不属于这个季节。要是把它们带出去只会害死它们。
可就是那样,它们还是渴望出去吧?
「啊啊啊,终于考完了呢。镜花酱,放假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教室里只有两个人,面对面隔着一张课桌。
「打算——打算在这里闷两个月。」
「闷?什么意思?」
「千岁,待在学校里不闷吗?两个月六十天呐。不知道到时候我会不会无聊到去林子里捡松果呢。」我把粉笔盒里的粉笔全部倒出来排列在一起,像学龄前的儿童用的算数棒一样。
「镜花你难道不回家里——噢,我忘了,抱歉的说,镜花……」
「没关系的,千岁。我都已经学会接受一切了。」
「况且,比起家里,我们不是都觉得其实这里更好吗,千岁?」
「嗯……是的呢。」
「那个家,我从那以后就没有再想念过一次。心中的挂念消失了,这样挺好的。」
根本就不值得再去为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浪费自己的脑细胞。
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抛弃自己,万不得已也好,早有预谋也好,我都不会原谅他们。
因为我比谁都还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凰华,自己在风祭家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已经受够了。我好想大声喊出来。
「呃,自言自语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呢。说起来,老师们好像有安排了暑假的活动呢。」
「诶?镜花,你又是哪里知道的啊?消息比我还灵通,快赶上相泽同学了。」
「跟人家比还差远了啦,毕竟人家是以搞大新闻为目的收集各路情报的记者呢。」
「镜花,我是知道的哦,一定又是宇辰老师告诉你的?」
「啊?不是,不是老师啦!是我自己在办公室里看到的!」我把粉笔全部放回盒子里,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会陷入莫名的慌乱。
「嗯嗯,这样呀。」千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哎哟,你们怎么在这里呢?」
这时候,教室的后门被人推开了,并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顺带一提,这扇门,包括教学楼几乎所有的门从建校起就没有更换过。但是即便这样,你还是无法感觉到哪怕一丝丝的破旧,反而会觉得这扇门都是古董了。
「小姐们快出来,你们不会对这教室产生了依恋吧?明明——」
话音未落,打开后门的人就被谁给拖了出去。
「两位女士,请先无视刚才那只不明生物的胡言乱语。我和他正在商量着暑假的活动安排,既然二位在这里,那请允许在下晓光一郎邀请二位赏脸一同参与!」
「真的!?晓老师我们这就来——」千岁马上站起来离开了座位,顺带把我也拽了起来。
「放手啦千岁!我自己会走路啦!」
茶室的咖啡机边有一张大圆桌,之前在料理比赛前的学生聚会上就已经说过了。这里作为会客厅十分合适,十来个人围着它坐也不会觉得拥挤。
「嗯,很好。在场的各位或多或少都要在学校待一阵子对吧?那么我和宇辰老师就计划着,从明天放假开始,每两个星期我们都要去海滩一次,大家意下如何?」
「好!!!」十几个学生异口同声欢呼道。
「嗯,既然大家如此热情,那么我们就正式进入话题吧。首先,放假期间不回家的学生,我这里已经有一份你们的名单了。由于我们要在海边过夜,所以必需的各种设施到时候就拜托你们帮老师准备。而且八月份我要回老家看看父母,所以八月的活动就交给宇辰老师了。大家可不要趁我不在欺负宇辰老师哦!宇辰老师也和我们相处了一个学期,彼此之间的感情我想应该是很深厚的——」
「你够了啊啊!」宇辰老师掐住晓老师的脖子。
晓老师很轻松地挣脱了。「宇辰,你看把时间定在星期几比较合适?」
「我?那就以这周星期六为准,怎么样?」
「星期六就开始吗?那真是太好了!」这是千岁在欢呼。
「喂喂喂,你这家伙怎么说起风就是雨?做准备工作不需要时间吗?」晓老师当即推搡了宇辰老师一下。
「那有什么问题嘛,那就马上做准备吧?大家不是也想快点去海边玩吗?」宇辰老师说着面向学生们。而学生们则以一副渴望的眼神望着他并不住的点头。
「这是打击报复,公报私仇……」晓老师别过脸说。
「你就是想偷懒而已。」宇辰老师还击道。
在场的学生基本上是宇辰老师和晓老师班上的学生。当然也有没来的。比如殿子和梓乃。当然大家也习惯了她俩不出现的日子。
「咦,仁礼呢?」
宇辰老师随意地问道。
「唏!」
「呜!?」
「哈啊?」
各种拟声词迎面而来。
「你们……为什么是这种反应啊?」
「老师,您不会是想要她加入吧!?」一名学生脸色变得比苦瓜还绿。
「让她来有什么不好的吗?」
「仁礼要是跟着我们一起,老师您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会变成野外生存训练的!!!」
「……….」
「她会让我们自己背自己的东西,连帐篷都要自己搭!」
「…….我就问问她,万一人家还不想来呢。」
「那样就最好了!!」不止一个声音这么说。
我想,要是当事人在这里的话会气得一脸通红吧。毕竟是比雅小姐还死板的人。
虽然嘴上说着「理解仁礼同学」,但是大家都是第一次当人,凭什么要让她管教呢?
仁礼同学的童年并不快乐。除开家庭的矛盾以外,和相泽家的矛盾以外,还有她自己遭遇的不幸。
初中时被班上的老师非礼,虽然被及时发现,那名教师也被警察带走,但是这件事给仁礼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现在这个事事追求完美的仁礼,恐怕就是为了摆脱曾经那个自己,以相差甚远的「另一个人格」来制造「我不是以前那个仁礼栖香」的幻觉吧。
只不过,她什么时候能遇到像宇辰老师一样的人,带她走出这段心理阴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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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
「什么?」
「就是那样啦……一起去海边放松心情什么的…」
「谢谢老师的好意,但是我不想去。」
「拒绝的这么直接啊……仁礼同学。」
「因为那是无所事事的小孩子所痴迷的活动,对于我来说没有一点意义。」
「怎么会这样……」
「老师,您把我约到图书室里面就为这种事情吗?」
「是啊。」
「那样的话不是很可惜吗?」
「诶?」
「步行到图书馆花了十分钟,起先那些毫无意义的闲聊又花去五分钟,如果要回到宿舍的话就要再算上十分钟。谈话的结果却是我并没有接受邀请。老师,二十五分钟就这么白白浪费了。时间是买不回来的,所以我觉得可惜。」
「我也不知道仁礼会拒绝的啊……」
「现在您应该知道了,所以我们还是回到自己的岗位做正事吧。」
「等,等一下……」
话音未落,仁礼就起身,留下一句告辞之后便离开了图书室。
这是在茶室的圆桌会议两个小时后在图书室发生的对话。仁礼一脸嫌弃地听着我讲了半天夏天到海边活动是多么享受,最后实在忍无可忍问道「老师您究竟想跟我说什么」。于是我向她发出邀请。
——但是结果很明了,仁礼拒绝得斩钉截铁。
「你可以去,却偏偏不想去,有的人想去,却偏偏去不成。」
看着仁礼的背影,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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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校系宿舍楼二楼的走廊。
「所以栖栖一脸嫌弃地拒绝你了?」相泽幸灾乐祸地问。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你面前。」
「这不是坏事哦。栖栖不来的话我们会自由得多呢。虽然老师此行的成功率只有0.1%,但要是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她丢下的话,不会显得太失礼了吗?」
「可是顶着那种嫌弃的眼神说话真的很难受啊。」
相泽「哈哈」地笑了两下,然后说:「栖栖不是在嫌弃你哦。老师以后就会明白了。」
我还想说什么,然而相泽在我开口之前抢先问道:
「老师,可以问一下你准备了什么东西吗?」
「东西?什么东西?」
「要是两手空空去海滩可是会后悔的哦。比如皮球,比如水枪什么的?沙滩排球和水仗难道老师不参加吗?还有潜水镜、帐篷……?」
「你说那个啊……我还真没有。再说哪有老师把水枪和皮球放在房间里啊?潜水镜和帐篷更不可能——」
「老师真可怜呢。」相泽叹了口气。
「那敢问相泽同学准备了什么东西?」
「我?听好了哦老师——
「水枪长短各一把,沙滩排球一个,球网、帐篷、潜水镜、园艺泥铲……」
总之是很多东西啦。
「好、好齐全……那我也要准备点什么才行了。」
「哈哈,把你的宝具全部亮出来吧!」相泽说着往楼梯口走去。
「要去哪里啊?」
「茶室哦。奏呗和我约好了的。老师回见!」
说完就噔噔噔跑下了楼。
回到房间,我难得地看了看「自己」的物品。
也就是女仆们将「我」这个角色托运来的行李。
若要说有什么东西可以派上用场的话,还是有的。比如一顶帐篷。这帐篷很大,但是要搭起来很麻烦。
我在想,为什么仁礼那么不合群。
到底是在抵触,还是在害怕什么,或者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什么。
是不是觉得只要不去见到别人,别人就不会记起自己的经历。
但是,明明已经小到看不见的伤口,却偏偏要贴上一个大大的OK绷,然后暴露出「我受了伤」的事实,这比什么都还愚蠢。
其实没有人有那么在意你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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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你的福,我从老家把我大学时的泳镜带来了。」晓像是炫耀似的,把那副深蓝色的泳镜给我看。
「你能保存到现在真是难能可贵啊。」我瞥了一眼。
「那算是夸我的话吗?怎么听上去怪怪的。这泳镜可大有来头,是我大学时参加学校游泳比赛时候的装备哦。顺带一提我当时可是全校第一名。」晓用手指勾住泳镜的橡皮筋转圈圈。
「好的好的知道你厉害了游泳冠军,你就应该去参加奥林匹克的。」
「你在写什么?不是都放假了吗,还有工作?」
晓把脖子伸得老长,瞄着我桌上的本子。
「我在拟申请表,暑假期间我需要外出一次。」
「外出?干什么?」
「我要去拜访结城家。」
「哟这么快就要见——等下,你刚才说谁?」
「结城家,千岁的家人。」我平淡地回答。
晓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在附近之后,上前用他那强有力的双手勒住我的脖子。
「喂喂喂你干嘛——」
「见结城千岁的家人是吗?怕不是千惠的家人吧?」
「松,松手啊要死了!」
晓一下子放开我。「你这叫什么?地狱无门你自投!」
我理了理被揉乱的衣服,说:「我还没蠢到去送死!我这次去是为了见她的父母。她那爷爷就凭我这身份恐怕想见也见不到吧。」
「见到他们?然后说明你的目的?」
「对,就这么简单。我想知道千惠是在哪个地方被捡回来的,我想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晓的眼神在告诉我,「你脑子有问题」。他转着笔,说:「找到了,又能改变什么吗?找到了她就能恢复自由了吗?」
「晓老师,能改变什么,不能改变什么,不是你我现在能预料的。」
「老弟,我一向不喜欢跟别人在嘴巴上较劲。你再怎么夸下海口都无所谓,但是我这边破例告诉你,我听到的理事会收到的命令。」
「——结城千惠,除非失忆、精神失常,或死亡,不得离开凰华学院。该命令在结城家家主在世期间一直生效。」
「这我知道。」我看着桌面,女仆们擦得很用心。「所以在那之后的问题是如何带她走。」
「你可不要乱来。年轻气盛不要用在这种时候。」晓指着我的胸口。「闯了祸的话你会连累整个学校。这是结城家与风祭家达成的协议,就算是学校也做不了主。」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有我的安排。」
我不相信一个心眼如此狭隘的人,不会在腥风血雨的商界树几个死敌,也不相信他没有做过其他违背良心的事情。虽然我不喜欢主动加害于人,但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的话,我会不计一切手段的。
为了她,我做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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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厚实的敲门声把我惊醒。
「谁啊……」正纳闷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呼喊。
「老师!是我,三岛镜花,您准备好行李了吗?我们马上就要出发喽!」
「什么!?」差点忘了今天就是星期六!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
……
「早,早啊,三岛。」
「老师,您……刚起床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三岛歪着头,一脸怀疑地上下打量着我。
头发乱七八糟,衣服纽扣扣歪了,上半身只穿了件睡衣短袖。
三岛却是梳得光亮的长发,淡淡的唇彩,米黄色的连衣裙,胸前插着一只墨镜。原本就是大小姐出身的她此时散发着更加成熟的气息。
「给我五分钟!五分钟就好!」我双手合十请求道。
三岛「唉」地叹了口气,但是怎么感觉这声叹气有股宠溺的味道……「早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还好我提前了十分钟来呢。老师您动作要快一点喽,不要让大家等你哦。」
说五分钟绝对不用六分钟,我准时地提着行李箱走了出来。
「诶?老师,您也太快了吧?」三岛没想到我真的在五分钟之内完成了洗漱穿衣收拾行李顺带烤两片面包的程序。
「准备万全了!咱们走吧!」我嘴里咬着面包说。
「啊,哦哦……」三岛看了我一眼,突然一下子扭过头,向前走去。
一辆巴士停在宿舍楼下,那应该是搭乘学生们的。可是后面还停了一辆货车,这是干什么的呢?
「喂,老师!这里这里!」老远就听到相泽在叫我。
「哎呀,镜花大人又和老师甜蜜蜜地走在一起,啧,我好嫉妒!」等到了巴士旁边时,相泽的嘴又管不住了。
「绮绮,这个也要写进新闻里吗?」上原奏居然在一旁当帮凶。
「这个,就占个小角落的版面吧。」
「嘿,上原同学,你跟晓老师前天晚上在走廊上聊了多久这个也写进新闻怎么样?」我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
「咦咦咦??宇辰老师怎么会知道的!?」上原惊慌失措地退后好几步。
相泽很霸气地挡在我和上原之间,「喂,威胁奏呗是吗?有什么冲我来!!」
我无奈且羞耻地摇摇头。周围还有那么多学生啊……
「理事长呢?」
三岛说:「雅小姐吗,她说要为了表现出与众不同,坐私人直升机过去了。」
这家伙……
登上巴士之后,我才发现车子内部装饰得很豪华。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很气派了。
车里有股清新剂的淡淡香味,甚至还有烧水的电炉和可以放下来的单人小桌!
大家基本上是关系好的坐在一块,比如高松姐妹,比如相泽和上原。
我则是悲哀地坐在晓的旁边。
「怎么了嘛,这种眼神,这么排斥我我很难过的!」晓故作伤心地说。
「只是觉得平时上班就跟你坐在一起,现在还要坐一起,有点不爽。
「好多女生都想坐我旁边呢,你真是不识趣。」
「强调女生干嘛?我是男的啊!!」
车子启动了。正在这时,我听到后面有人悄声叫我。
回过头,发现是千岁。
「老师,能调一下座位吗?」
「和谁?」我问。
她捂着嘴笑了笑,而她旁边坐着的那位(被座椅挡住了我看不见)好像在拼命阻止她说话,不停地扒拉着她。
「镜,镜花!哎,哎呀别闹了啦!」
三岛?
「哟,宇辰,有人要来打断我们的关系了呢。」晓老师也回过头去。
「求之不得!」我狠狠地说道。
于是,我和千岁换了位置。千岁坐到了晓这边,而我到后面,而且是最后一排,坐在了三岛旁边。
好家伙,又是她呀。
三岛那无处安放的视线,早就暴露了她此时心脏应该是狂跳不已吧。
而我也确实想借此问清一些事情。
「三岛啊。」
我先开口了。装作在看书的三岛一下子惊地抬起头,「是,宇辰老师?」
「你能告诉老师,你现在为什么这么紧张吗?」
「啊……」三岛的视线又飘向了别处,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有,紧张什么的……」
我把座椅背往后仰倒了一点。「还说没有。算了,老师也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什么都不知道的。三岛,之前的蛋糕,是你放到我的房间里的吧?」
三岛低下头,双手抓着自己的小挎包。
「嗯。」她承认了。
「为什么不直接送给我呢?而且你是怎么进到我的房间里的?」
「因为,呃,之前看到老师不带钥匙出门……」
我想起来了,那天被女仆说教的时候正好被她撞见。「那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呢?」
「我担心……」
「担心什么?大大方方地给老师也没什么啊。」
就在这时,三岛猛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闪着光,像是浩瀚深空与星宿邂逅。
「老师……」
「我……」
巴士在笔直的公路上飞速前进,两旁转瞬即逝的行道树一棵又一棵掠过,在她的脸颊上有节奏地投射下阴影。
忽然,两旁的树消失了,碧蓝的大海印在车窗上,像被窗框装订好的风景画。炽热的夏日,在海面上勾勒出一笔笔粼粼波光,坐在窗边的少女,阳光像飞舞的精灵,穿过她的发丝。
她的嘴唇动了动,与此同时,巴士驶进了隧道,世界漆黑一片,风即使在车窗外面也震耳欲聋。她那微弱的声音好像一并跌入黑暗之中。
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但是,那个口形,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然后,她看向了窗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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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们宛如阅兵仪式上的飞行仪仗队,从天边滑过,像是在欢迎我们一般发出欢快的叫声。
货车在离我们不远的沙滩上停下,两名校工从车上下来搬东西。少女们欢呼着奔向货车,像找爹妈一样地认着自己的行李箱。
理事长的专机早早地降落在沙滩上,她今天是一身探险家一般的打扮,还像模像样地戴着一顶童子军的那种宽沿帽。
她旁若无人地走到我们中间,大声宣布道:
「现在!所有男性生物注意!」
「明白!」理事长还没说注意什么,晓抢在前面应声回答,而且站得笔直。
我有点搞不清状况。
「走啊!想被揍成面包还是香肠?」晓拖着我往货车走。
「要干什么?」
「白痴吗,大小姐们要换衣服,岂是你能看的?」
「啊?哦,哦……」
我们背对着她们站在货车旁边。
我脑子里浮现各种画面,虽然不是没见过穿泳装的女生,但是这么多的女生,男的还只有我和晓,的确……有点浑身发热。
突然,一个金发少女嫌弃地朝我扮鬼脸的画面抢镜一般插了进来。
我甩了好几下头。
「大家都换好了吗?」
理事长问。
「好了!」
「我也好了!」
「很好。喂,那边的男性生物,你们可以过来了!」理事长朝我们这边喊道。
「靠,别推我……」
我被晓双手推了出去。
要怎么形容呢?就像——不是我有资格目视的,我在其中仿佛是尘埃的仙境。
少女们穿上各式各样的泳衣,她们那从青春期向成年过渡的窈窕身材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外,包裹身体的布料与其说是遮挡不如说是一种强调。
但是比起其他学生来说,理事长的胸依然是平坦得很。
「晓先生,杨先生,我们就先告辞了,祝你们玩得开心!」货车和巴士司机向我们道别之后便回到了车上。
「喂,大小姐们,先别忙着玩啊,这些东西——」
从货车上拿下来的还有几顶遮阳伞、折叠椅以及沙滩排球用的网。光靠晓和我两个人来弄至少得忙到中午。但是那边已经开始狂欢的姑娘们很明显没把晓的抱怨放在心上。
相泽两只手各持一只水枪,见到谁就上去滋一身。
晓很无奈地看着她们,然后摇了摇头,很悲壮地说:「就剩我们两个了,干活吧。」
首先是搭好帐篷。我带来的是需要先打木桩,搭上钢架再蒙上防水布的帐篷,不是那种充气就能立起来的玩具。
「以前她们也是这样吗?」我问。
「一直都是。后勤工作交给我们,她们只负责玩玩玩……把那根钢架递给我一下。」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们终于把帐篷支撑起来了。这个帐篷有两米高,能让五六个人在里面随意走动。
「接下来,要帮大小姐们把阳伞送过去,要是晒久了又会找我们麻烦的。」晓说着抱起一捆绑好的伞,我则是抱起剩下的。
太阳努力爬到了顶,炙烤着大地,以及我们。
「哇,快看快看!」
一个女生在远处叫道。
「好大的帐篷啊!」「比我们的大得多欸!」「就算睡十个人进去也没有问题吧!」
正在尽兴玩耍的女孩们纷纷丢下手里的玩具跑了过来,我们好像终于有了存在感。
「哟,这帐篷够大。」雅像检查产品一样在帐篷面前来来回回走着,明明就矮还装做老干部一样驼着背背着手。
「嗯,够结实。」她踹了一脚我们钉好的木桩。「就是有点丑。不过看起来还不错,所以我征用了。」
「……强盗。」晓不情愿地嘀咕道。
「你说什么?」雅面露凶光地瞪着他。
「没,没什么,荣幸之至。」
「要是我说不呢?」这时我站起来说道。
雅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你敢说不,我就把你就地活埋。」
……
女孩们铺上垫子,把自己的包包放在帐篷里,又出去玩了。
我和晓两个人被赶到沙滩上,因为接下来还要把伞和排球网弄好。
.
「不,不行了,宇辰,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被晒成干的。」
晓躺在遮阳伞下呻吟着。
「我觉得我已经变成肉干了。」我躺在另一顶伞下面。
「而且我也快渴死了。」
——「嘿,老师。」
就在这时,躺下来的我脑袋后面传来一个声音。「辛苦啦。」
我连忙坐了起来,「啊,三岛……」
晓像是知道什么似地,依旧躺着,还「呼呼」笑了两声。
「你们很渴了吧?来,我带了两瓶气泡水,冰镇的哦。」说着,她双手各拿着一瓶饮料递给我们。
「这是从雅小姐那儿偷偷拿过来的!别让她知道哦!」
「这是理事长的东西?」
「刚才雅小姐又在人来疯,真的很不好意思,所以要让她补偿一下老师……诶,上原同学你也来了?」
听到上原的名字,晓「?」地一下子来了个鲤鱼打挺。
「真是的,绮绮太可恶了!」上原一脸委屈地坐了下来。
「她又干了什么啊?」三岛问。
「水枪滋到我眼睛了啦!灌的是海水,痛死我了!」上原的边说还边揉眼睛。
「我看看?」晓说着面朝着上原。「哪里痛啊?」
看着两人如此亲密,我好像也不太适合在这里旁观。于是我准备到海边休息一下。
「老师?」三岛很主动地跟了上来。
「我去海边走走。」我并没有要让她陪着我的意思,但是,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跟上来。
浪花扑上沙滩,然后又退回大海,留下浸湿的深色痕迹。就像人生一样,再怎么辉煌,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留下的痕迹也终有一日会消失的。
「老师,所以……您的答复是什么呢?」
她忐忑地、小心又谨慎地问。
答复是什么呢?关于她在车上说出的那句话的答复,那句没有听清却响彻我身体的话。
「我喜欢您」。
我想到了,可也没有想到。
现在看来,我的直觉是准确的。她喜欢我。是女性对男性的喜欢。
「三岛,你应该明白,我们的关系——」
「老师,我明白。我是您的学生。我充分考虑过,才会下定决心。」
「三岛,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至少我拥有传达这份感情的权力。而且,说不可能什么的,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不是吗?」
「我……」
这不是暂时,三岛同学。即使你毕业了,我们也没有可能在一起的。
我在走一条没有退路的路。如果你做不到跟随我的脚步,我也无能为力去回头寻找你。
故事终有结局。句点划在王子与公主牵手亲吻那一刻便已是完美,这我明白。就算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能够满足你的心愿,成为你的情人。我可以很不负责任地说「好吧我们现在就开始交往吧」或是「等你毕业以后联系我吧」,因为我无须考虑在这个世界六个月后还会发生什么,因为六个月之后,这个世界随着故事的结束一并结束了。
但是我就连那样都做不到。我已经和另一位少女一同选择与世界为敌。
「我的答复是——对不起,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但是我不能和你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