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楼的保安往办公室里瞄了一眼，发现还有人在挑灯夜战，便悄然退出。安宁、王老师、玲玲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手指不住地敲打键盘，嘴里吞云吐雾。

为了在今天之内将茶语公司的文案赶出来，安宁特意起了个大早，留意了一下狸奴的动向，发现她正乖乖儿地看书，便安心出门上班了。多年不下雪的C市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阴冷的风夹杂着雪花飘落在他的煎饼果子上——

安宁一边咔嚓咔嚓嚼着煎饼，一边构思文案：先从最近热门的猪肉话题入手，通过各种过劳死、生活饮食习惯不规律的案例来彰显健康饮食、健康生活方式对年轻人的重要性，最后再重磅推出茶语公司最新出品的营养代餐，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安宁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赞。

一到公司，他就开始奋笔疾书，一时间竟然忘了喝水如厕，等他抬起头来，一上午时间已经过去了。

“Yes！搞定！”检查完错别字，安宁长舒一口气，胸有成竹地将文案交给了领导。今天领导正好不在，他在外面参加一个文化走基层活动，因此一干完活儿，大家就开始唠起嗑来，内容大都是老生常谈：王老师还是在为钱发愁，玲玲的恋爱八字还是没有一撇……

“要不咱们几个私下里搞个什么无落个吧！”王老师把红塔山抽得只剩下滤嘴，“听说那玩意儿挺赚钱的。”

“那叫vlog，老师。”安宁对王老师的不标准的发音无力吐槽。

“管他什么落个呢！！能赚钱最好。你看那微薄上面的李子捌，在乡下做点小手工、做点小吃一下就火了，还火到外网去了。我想这有啥难的，我小时候经常做，那时候帮奶奶编竹篓、草席，自己劈柴烧火，烤青蛙，烤野兔子，那都是小菜一碟。”

王老师咧嘴一笑，露出了黑黑的烟牙：“别看哥们儿是当老板退下来的，以前也是苦大的，搞这个我最在行！！等回头，把玲玲给打扮打扮，搞点什么古风、二次元妆容、尻死普雷，在我们乡下盘一块地，就地取材。”

“滚滚滚！！”玲玲涨红了脸，几个大老爷们大辣辣地笑了。

“随便找谁都成，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感觉。”副总编吴老师一扶眼睛，负手而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现在的人生活节奏太快了，需要一点隐者的、自然的东西来调剂生活。”

“我管你采菊花还是狗尾巴花，干就完事儿了。哥几个入伙，大家都凑点钱，入个股……”

“王下七武海”毕竟不是真正的“七武海”，口嗨，各个都是王者，一提到钱，各位英雄好汉尽折腰。说的也是，没人能和钱过不去，“王下七武海”，各个都是有梦想有故事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那一亩三分地，一月三千多的工资，大家也不可能在这里屈就。

“听我的肯定没错儿！这个视频发火删小视频，点击率肯定能过百万，打赏无数，到时候咱们自己个儿悄悄独立出来，谁还搁这儿干啊！”王老师还沉浸在变成网红的幻想中，微信工作群却在这个时候弹了出来——

那是一段语音，说早上的文案问题很大。在说“很”字的时候，领导特别用力，安宁觉得心窝子像被戳了一刀，感觉自己一早上的努力都白费了，但是，为了那点可怜的工资，安宁还是决定舔着脸问问领导究竟哪里有问题。这时领导给他发了一条私信——

“你还想不想在这里干！？”

“这么简单的方案都做不好？敷衍我？”

安宁的脑子嗡的一下炸了，从他入职到现在，领导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这不是工作细节的问题，而是要赶人走的节奏了。他在微信回复栏里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平心而论，自己虽然不能说百分百投入工作，但是为公司加班加点的时候还是不少，有好几个晚上都是在写字楼保安的催促下才离开公司，他没拿一分钱加班工资、没有一天假期调休，领导一句敷衍就把自己这几个月来的辛苦全都给抹杀了。

安宁本来想据理力争，但是思量了一下觉得没必要，反正所有的努力在领导眼里都是敷衍，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安宁算是看透了，私企老板都是一丘之貉，平时给你灌各种鸡汤，说什么努力都是为你自己好，996是福报，一谈到利益，就说为公司付出是员工的职责。

“换！！早该换了！！这个黑心老板！！”父亲在电话那头义愤填膺。

都说“工作的事情跟爸爸谈谈”，可如今，父亲也只有义愤填膺的份儿了。安宁已经长大成人，没有理由要求父亲做什么，也不可能指望父亲提出什么合理意见。

他本该闲云野鹤，享受退休生活，安宁的诉苦除了徒增他的愤怒，让他心脏病高血压复发，还有什么用。

强烈的无力感，像深海，重压在安宁四周。

楼道阴暗的角落里，安宁点亮了一根烟，火红的烟头就像黑暗中明亮的烛火，而他自己，就似那扑火的飞蛾，即便烈焰焚烬也要扑过去。

远远地，听到领导皮鞋在走廊里发出的踢踏声，安宁赶紧掐灭烟头，直冲办公室。

“我觉得我们团队很有问题。都有问题。”

领导脸色铁青。“王下七武海”各自端坐在座位上，吴老师玩着笔，王老师不断地把烟盒拿出，想抽，却又不敢，只好灰溜溜地放进包里，玲玲低头看着自己新做的指甲——

“没有凝聚力，没有向心力，一个个能力都不够！我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干的事情我都会干，美编P图，当年我在编辑部干了三年这个，搞新闻写作，文案编辑，搞了五年，当年报社的头版头条都是我负责去招投标的。现在明明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摊给好几个人了，为什么效率还是那么低？下周就要交稿了！你们一天到晚脑子里在想什么？是不是为公司发展在着想？”

办公室鸦雀无声。

“回去都给我写一份八百字的工作计划，把今年做过哪些事，有哪些问题统统写出来！散会。”

“王总……”安宁留下来了，他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才从喉咙里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声响。

“说。”

“关于刚才的问题……”安宁深呼吸，“关于您在微信里给我的私信，我想说的是，我并没有敷衍了事，为了写好这个文案，我早上很早就来了，在路上吃饭的时候还在思考，而且还对比了其他几家同类型的文案做了一些调整，如果这样都没有如您的意，我只能说自己能力不足，但是绝对没有敷衍的意思！”

“嗯，”王总缓缓喝了口茶，不明所以地笑了，仿佛刚才那个暴怒的人是别人一样，“小安啊，你还是挺坦诚的，我喜欢你这一点。但是我始终觉得，你没有发挥出自己的水平，我看过你在大学时期的文章，可谓是文采飞扬，情到深处还挺感人，而现在却写成这个样子，恐怕不是你应有的水平吧！”

“的确，王总说的是。”安宁暗想，我他妈写散文能跟写文案一样，怕不是脑子秀逗了，“那么具体不行在哪里呢？”

“嘶——你知道茶语那边怎么说吗，他们的原话是……很普通”王总撇撇嘴，“很套路化，没什么转折，亮点就是标题还可以…………好好努力吧，我看好你哟！”

“说了等于没说……”安宁嘴上连连称是，心中狠狠地啐了一口。

“对了小安。”临了，王总叫住安宁，脸上多云转晴，“我说的话有些重，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回头项目做完了，我给你发点辛苦费吧！”

“没关系没关系，王总教训得是，我的确没做好！”一听到辛苦费，安宁总算好受了一点，把刚才对王守一的不爽抛到了九霄云外。

“过几天项目结束了咱们搞个团建哈，顺便把你女朋友也叫上吧小安。”为了缓解大家的不满情绪，王守一打完一巴掌后立马给了颗糖，不过这个【女朋友】王总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和王老师吴老师的悄悄话被王总听到了？但这怎么可能？隔着那么厚一扇隔音门……

“上次就说是女朋友吧，你还不承认，说是什么宠物，这回承认了吧！”王老师坏笑着肘了肘安宁的手臂，“是不是犯了男人都爱犯的错误啊！嘿嘿嘿！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爱玩……什么宠物啦，主人啦……花里胡哨的……”

“哎，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嘘！王总来了！”安宁正要解释，瞄见王总大步流星地往工位这边走来

“王国成你的照片P了吗就在那儿贫？”王总脸色一沉，王老师赶紧嬉皮笑脸地回到了工位。

“女朋友……宠物……有点意思……”

关上办公室大门，王守一立刻拨通了电话：“0707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