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海的眼中,西木野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她比七海高出约半个头,身材纤细挺拔,有着瀑布般的及肩黑色长发,一对高挑的眉毛和灵动的眼睛,睫毛修长,鼻梁小巧高挺,以及只有和七海在一起的时候容易因害羞而绯红的面颊,但是在其它人面前却是一朵不折不扣的高岭之花。她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不管是正面、侧面还是背面都好看。

毫无疑问,当她得胜归来的那一天将会是西木野人生中最好看的一天。那一天她将身着火箭天使的鲜红铠甲,背后有天使般的羽翼,有如燃烧的旭日。她将以天幕为披,以沧海为麾,满载荣耀,自由无束,自苍穹彼方翱翔而至,于人群的喝彩声中将七海抱起。因此今天的西木野虽然也很好看,但可惜也只能排第二位了。

“我会成为帝国的英雄,我会给你带勋章回来,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我们,天皇陛下将祝福我们的结合。”西木野把七海拥进怀里,亲吻她的嘴唇。西木野身穿崭新的白色军装,立领浆的笔直,胸前的口袋挂着金色的神穗。今天她的身上有一股若有如无的柑橘味清香,令七海难以自拔地沉醉其中。

两人嘴唇分开,她们面颊酡红,鬓角微微出汗,打湿了黑色的发丝。“明年!等到明年我就能去找你了!我们一起建功立业!”七海比西木野晚一岁,她在北海道的真弓道道场接受训练,现在只是一名预备役的弓箭少女,等到明年才会正式参军。

“嗯,我等着你。”西木野轻轻拍着七海的脑袋。少女们还想继续拥抱,但将军战列舰的炮塔转动,人群中爆发出轰雷般的欢呼。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狂热的渴望,于是她们被淹没在沸腾的人浪里,无数男人和女人都推搡着七海,让朝向对方伸手的两人离得越来越远。尤其是母亲们,抱起她们的男孩,就只想要让他们多看上一眼那庞大的战舰——飞翼状的舰桥高耸入云,两舷的帝国纹章被海水和阳光洗涤得闪闪发亮,然后教育他们:“男人的最高荣耀就是战死在将军战列舰的舰桥上!”

“好好练习弓道!”

“不要为帝国丢脸!”

只是一瞬之间人流就将她们挤开了,两人都看不见彼此,只好大声呼喊。

舰队起航,人群欢呼雀跃。那时少女们都还不疑有他。看看那威武的将军战列舰,还有围绕着它的剃刀巡洋舰,它们的舰首有如钢刃般锐利,在阳光之下反射光芒,以及无数潜藏在水面之下的幽灵般的飞翼。帝国将实践它的天命,通过这场战争,从楚科奇到巴布亚,从孟加拉到马绍尔,陆地和海洋注定将要纳入帝国的统治……

芳朗天皇许诺过……

征服、胜利,撷取荣耀之花……

真傻啊。

什么不要为帝国丢脸,自己和西木野最后一次面对面告白竟然说的是这样的话!

七海哈出一口白雾,摸出一枚硬币朝赛钱箱丢过去。硬币在箱子的横档之间弹跳、旋转,最终还是掉了进去。少女的肩头已经积起一层薄薄的白雪。她拉动悬在横梁上的粗绳,但是铃铛却没有响起。这座神社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维护了,院子里杂灌丛生,都被大雪盖住。

她放下肩头的吉他包,取出箭袋挂在腰间。七海检数箭矢,穿甲飞弹十一支,充能爆裂弹一支——通常来说充能爆裂弹适合对付地方大群的步兵单位,而且,顾名思义,需要充能才能使用,而这次任务恐怕不需要针对很多步兵,敌人也不可能给她第二发充能的机会。少女继续从背包里取出诡雷——由两根几不可见的细线相连的地雷,一旦启动,细线的震动会触发两只地雷,弹出无数破片,用来杀伤敌人的步兵单位。

据说第一位弓箭少女是出身北海道的猎户家庭,她的作战方式被传承下来。

七海在神社的鸟居布置下第一枚诡雷,透明的细线高过积雪一寸。然后在神社四周布置下第二枚、第三枚……一半被埋在雪地里,另一半抛到树上、挂住房顶甚至丢进赛钱箱里面。看不见的丝线有如蜘蛛之网,裹住整座神社。做完这一切之后少女回到中庭。重新三度合掌,祈求不知是否仍然栖宿于此的神明原谅。

帝国的士兵们在作战之前不会祈求神明,他们祈求芳朗天皇的名字,陛下就是士兵们的神明。从军队到平民,上上下下都坚信着帝国的天命。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但我们被麻醉了,陷入虚幻的臆想之中。最初还有些反对的声音,但是慢慢的,当周围所有的屏幕都在播放天皇的玉音,所有的文字都在描述帝国将要缔造的伟业,于是所有的声音都汇聚成了同一个声音:天命,天命,天命!我们注定高贵,我们注定统治,神要将世界送到帝国手中!在重复了一千遍之后,现实就改变了。一种氛围被营造出来,你只有加入其中,才不会被这种氛围杀死,怀疑就是罪过,畏缩更是不忠,没有人可以抗拒。

但我们也没有想过抗拒,我们在潮流中半推半就。天命诉说我们的高贵,许诺给我们美好与荣耀,有什么理由不为它而战呢?七海哈出一口白雾,回想起当初的自己,它是假的?不,不可能,你看这么多人都相信同一件事,它怎么可能会有错呢。

明明在我们更小的时候,还能本能地察觉到,这是不对的。

“我对大家都撒了谎。”

仲夏夜的子时,西木野和七海躺在神社的中庭里,仰面望向满天璀璨的星河,周围流水潺潺,树木葱茏。入夜之后暑气消散,她们的手扣着手,脸贴着脸。那是两人刚刚坠入爱河不久之后的一天,西木野和七海相互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她们每日偷偷缠绵,清凉的夏夜成为少女们的秘密。

“什么?”

“这件事我就只告诉你。”

“新闻里说我和我的母亲为了不成为父亲参军的阻碍而自杀,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的母亲是真心这样想,她是武家的女儿,笃信帝国的天命,认为真正的男子汉不该沉溺于女人或者家庭的温柔,若战争爆发,他决不能因为眷恋妻女而畏惧献身。而一个合格的妻子更要舍弃一切支持自己的丈夫,那怕自己去死。”西木野幽幽地说,长睫毛微微颤抖。整片星海都倒映在她的眼睛里,仿佛一汪清澈的光。“但我……不是。”

七海侧身枕着自己的胳膊,心想怎么会有人不爱她?自己又该有多幸运,能得到她的爱呢?

“那天的真相是我的母亲想要和我一起自杀,她准备好遗书,还有剖腹的小刀以防万一。母亲提前把窗户和门密封起来,然后点燃了煤炭。煤气自杀是一种不那么疼的死法,她把我叫过去,和我讲她的道理,我听懂了,点点头,她抚摸着我的头,说我是乖女儿。”

新闻连篇累牍的报道让西木野作为武家的女儿家喻户晓,达朗太子带头赞颂她母亲为帝国所作出的牺牲,乃“帝国的女儿,军人的妻子”之典范。在周围狂热氛围的拥簇之下,西木野“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军校就读,并且已经预定进入火箭天使部队服役。

“他们后来说我和我的母亲都是自愿的,但其实我后悔了,我不想死,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想要逃出去,母亲先是拽住我,安慰我说着一点都不可怕,后来她看我的眼神变了,那时一种怨恨的表情,就像是看着仇人,她抽出刀来想要杀了我,但那时是她已经中毒太深了,没有多少力气,我拼命了她,最后倒在门前。”

“父亲发现了我们,我的母亲因为吸入太多毒气死去,而我被抢救活了下来。”

七海觉得西木野一点错也没有,相反错的是她的母亲——哪怕她的母亲被帝国宣传成英雄的妻子。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帝国塑造的英雄不可能有错呀,但当时她就是这样觉得。

“后来我的父亲就战死了。我觉得自己活下来真是个耻辱,我对不起我的母亲,以后我可能也会战死,这样的话母亲就会高兴吗?”西木野看着七海:“我现在也觉得自己真是个耻辱,我给你说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我悔悟了,而是想让你同情我,想借此占有你,让你不会离开我。”

“这就是我的秘密。”她垂下眼睛,睫毛闪烁:“可是真奇怪,但是我真的觉得现在我能为了你而死。”

我也能——七海想。她脱下羽绒服,披上白色的隐蔽衣,从吉他包里取出滑雪板来,以及最后一件装备——“蜂巢”式单兵火箭筒匣。少女将其设定为每十五秒钟发射一枚火箭弹,一共十二枚,自动索敌瞄准,目标朝向山腰的天西康复中心。它由前面的一栋较高的主楼和后面两栋较矮的底层构成,只有主楼灯火通明。

天西康复中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收容受伤士兵的医院,它只收容和治疗那些因伤残而无法返回战场,为天皇陛下七生报国的士兵。当然,目的也不是为了把他们治好。而是要将他们改造之后塞进仅能维系最基本的生存条件的铁皮罐头里,用来生产帝国最残忍的机甲——钢铁浪人——的操作核心。这种机甲完全不能由常人驾驶,为了追求灵活的动作和最高的操作性,它的皮下连接系统会极大损伤驾驶员的精神和身体,以至于驾驶一次会让帝国宝贵的驾驶员成为废品。

帝国宣传说钢铁浪人由那些自愿为天皇陛下尽忠的士兵们驾驶,无与伦比的献身精神使他们能够忍受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它成为为帝国的天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最好的宣传,这固然不是谎言,却也完全不是实话。

少女举起巨大的长弓,搭上三枚箭矢,绿色的电子镜片上计算出距离和角度,保护天西康复中心的有一小队士兵,七海打算通过在神社的攻击引开他们。“蜂巢”的自动火力能够伪装出持续开火的假象。

她顺着电线找过去,瞄准变电站,射出第一枚箭矢,然后朝仓库射出第二枚,最后一枚留给主楼顶端。与此同时少女脚下用力一蹬,踩着雪板朝山下滑去。箭矢在空中飞行,而“蜂巢”亦发出咆哮,神社的中庭亮起短促的火焰。

当然,天西康复中心还有最后一道防线,这座医院真正的守护者,必须由她亲自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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