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北海道的秋天,窗户外面高天淡蓝,漂浮着如丝如缕的稀薄白云。砖红色的建筑高低错落,墙角下的河面上落满了银杏叶,铺成流淌的黄金。门铃响起之前,七海正在一边对着镜子描眉,一边读西木野的最后一条简讯:
“……有人在上一次的战役里失去了双腿,她从高空中跌落,掉进雪堆里。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们发现她的时候铠甲脱落过半,已经几乎冻僵,但仍然紧紧扣住手腕的瘫痪鞭。‘芳朗天皇知道我。’她喃喃自语。可是天皇陛下在做什么呢?在京都的宫殿里欣赏金秋的红枫吗?
这毫无疑问是我的呓语,但是,他真的知道我们吗?……”
门铃一声紧似一声,七海来不及收拾掉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忙乱之中她撞倒只剩下底的洗面奶,内心一阵心疼。那是西木野临走之前留给她的。少女用完一大半之后兑水稀释,现在也见了底。如今帝国的一切都向战争倾斜,平民根本买不到像样的化妆品,也不可能有钱去买。
七海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拉开棕色的木门。只见阳光洒落在来人的肩膀上,金星闪闪发亮,他站的笔直,面容却笼罩在阴影之中。
“你是七海预备兵吗?”
“是的。”她行了个礼。
“西木野少尉在西伯利亚的战役里光荣为国捐躯,天皇陛下为了表彰她的功绩,特授予西木野少尉特三等金鵄勋章。”
秋风卷起地面的落叶,银杏树枝哗哗作响。七海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的军人,他在说什么?捐躯?遗物?西木野牺牲了?少女僵硬地接过男人手里的阵亡通知书,上面的确是西木野的名字。
“这是少尉的遗物。”
只有几件内衣和衬裙,叠的整整齐齐的四方形,最上面压着的就是西木野毕生的荣耀:代表天皇的黄金的鵄鸟立在宝剑的剑柄上,背后是两柄交叉的长枪,底色则是鲜红的旭日。天皇陛下亲自颁发的金鵄勋章是每一个帝国军人都梦寐以求的荣光。而在勋章底下压着一张折叠的信纸,七海握起勋章,它只有几十克重,这就是西木野生命的重量。
“不要哭!你也是即将上战场的军人吧?应该为此感到荣耀!西木野少尉为了帝国的天命战死,是我们的榜样,将来你也要向她学习!”
她惊觉大颗的泪珠从脸庞滑落。少女颤抖着打开信纸,西木野的遗言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但我还是更想爱你。”
………………
公共汽车上下颠簸,七海的头轻轻撞在车窗玻璃上,将她从梦中唤醒。又是这个梦……少女摇了摇头,把秋天的幻影从脑海里甩走。她侧脸将额头贴在车窗与车壁的夹缝处,让渗进车内寒意冷却混乱的脑袋。外面正在下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临近冬暮,天色早暗,公共汽车转过一道弯,车灯只能照亮前方数米道路。为了支持帝国的天命之战,达朗太子颁布了限电令,北海道偏远城区的路灯很早以前就不再被点亮了。
七海背上黑色的吉他背包,右手拎起另外一只黑色电子琴包,摇摇晃晃地来到车门前。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踩着黑色的长靴,站在两只乐器包中间,整个人都几乎被遮掩住。公交汽车逐渐减速。除了司机以外,车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请问天西康复中心应该怎么走?”七海扬头问。
“朝着亮光的地方,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到半山腰。”司机沉闷地说:“真是怪了,以前从来没有人大晚上去哪儿。”
“来的时候我的列车晚点啦。”少女轻声回答:“我是来见我的爱人,实在等不及第二天。”
“是战争中受伤的士兵吗?”公共汽车在站台前停下,路牌反射车灯的光芒,明亮刺眼,看不清上面的指示。这里是全线的终点站。真是青春啊,司机在心底感慨,他半转过身:“别见怪,小姑娘。自从医院建成以后,这儿就开始流传闹鬼的传闻了,说是死在医院里的士兵不愿意渡三途川去,还有人说它们会在深夜里重复自己最后一场战斗,有时能听见枪炮声和嘶喊。”
是哪里的富家女儿吧?他看见七海长发飘飘的侧颜和手里乐器包,心想。现在只有东京的千金才有资格学习音乐、绘画和其它艺术,剩下所有人,无论男女,都要为帝国的天命而战。那真是个幸运的小伙子啊,他开始有些嫉妒那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家伙了。
“要小心呐,姑娘,听说这周围还有真弓道道场的逃兵。这真是我们的耻辱。竟然还加入了什么组织,妄想对抗帝国。”
车门缓缓打开,风雪灌进车内,七海打了个哆嗦:“可万一要是他们赢了呢。”
“你还小,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司机斩钉截铁。
“嗯,谢谢。”少女踏在水泥站台上,大片的雪花飘落在她的发梢间。趁着车门还没关闭,七海最后问:“你知道医院周围有什么高处吗?”
“有一个很小的神社,在医院往上走到山顶上,很久以前的情侣们喜欢去那儿许愿。”
公共汽车向后倒了一段,然后转弯离开站台。于是黑暗里就只剩下七海一个人了,她沿着山路,朝着前方唯一一处亮光走去。大雪纷飞,天地静籁,只有少女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七海方才对公共汽车的司机说了谎话,她不是因为列车晚点才来迟到的。
少女拉开电子琴包,露出两段鲜红的弓臂和银白色的弓身,还有一对充能腕甲手套和多功能面甲瞄准器。七海首先戴上手套和面甲,绿色的电子镜片弹出,扩展她的视觉。少女继而取出冰凉的金属弓身,打开两端的卡扣,露出六角形插槽。她将两段弓臂皆固定其中,两头相交,娴熟地引出弓弦,然后按下弓身上的按钮。于是机械扭盘旋转,弓臂自动张开到最大,将弓弦绷紧到极限。这一过程她久经训练。天西财阀研制的 Sorazatsu-II 穿甲巨弓,帝国给每一位弓箭少女配备的标准制式武器,能够发射名为箭矢实为激光引导的微型导弹,摧毁步兵、飞行器和其它轻装甲目标,而这些致命的箭矢就藏在她背后的吉他背包里。
她是刻意选择的这个时间。
但有一句话没有错,七海轻轻握拳扣住胸前,金鵄勋章贴近心跳。
西木野,我来见你了,实在等不及到第二天。